作者:刘克庄
湛湛长空黑。
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
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
看浩荡千崖秋色。
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
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
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
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
鸿北去,日西匿。
注释
湛湛:音战,水深貌。
牛山滴泪:谓丈夫不应无谓洒泪。
凌云笔:谓笔端纵横,气势干云。
西风吹帽:谓孟嘉落帽事。
岑寂:高而静。岑音此仁反。
九日:指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
空四海:望尽了五湖四海。
高楼百尺:指爱国志士登临之所。
白发书生:指作者自己。
赏析
上片写重阳节登高望远所引起的感喟。首三句先以“湛湛长空黑”烘托出胸中块垒。满天密布深黑的乌云,再加上阵阵斜风细雨,真是““满城风雨近重阳”,使人心乱如麻,愁思似织。下面四句说平生目空一切,他自称“一生枘凿,壮夫瞋懦,通人嫌拗。”(《水龙吟》)曾因泳《落梅》诗讥刺时政,“东君廖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致遭权臣忌恨,由此病废十年,但他并不因而畏怯,这在他病后仿梅绝句中可以看出,“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重阳本来是登高之佳节,由于风雨凄凄,只能登上高楼,放眼遥望千山万壑,浩荡秋色,也即是“群玉峰头,万里秋无极。”(赵以夫《龙山令》)高楼百尺,用刘备语,刘备与许汜共论天下英雄;许汜说“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由于许汜只知求田问舍,营个人私事,因此陈元龙与许汜不多讲话,并让他睡下床。刘备批评许汜自私,并且说,要是我的话,就自己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上。事见《三国志·魏志·陈登传》词中的百尺高楼,是指英雄志士登临望远之所。
接着四句是登高楼后触目伤怀。自己本是一介书生,如今垂垂老矣,忧国之心尚在,他于送黄成父还朝时说:“时事祇今堪痛苦,未可徐徐俟驾。好着手、扶将宗社。”(《贺新郎》)个人受谤废黜都不介意,只有恢复神州,是他最大愿。面对千崖,联想起唐代杜牧在池州刺史任上写下的《九日齐山登高》诗末两句云:“古往今来只如此,朱山何必独沾衣?”他同意杜牧所云,感触人生无常是古往今来很多人共有的心情,因此也不必像齐景公那样在牛山独自泪下沾衣。但作者在此虽认为不必为个人得失计较,同时也突出“神州泪”之可贵。虽然往事一去无迹,却仍然不能在记忆中抹去,至此词意陡转,过渡到下片的回忆当年。
下片先说少年时代自负有下笔千言的才华,颇思有所作为。“凌去笔”,用《史记·司马相如传》典故,“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到如今”两句写现在,与前面形成鲜明对照,叹息如今已是才华消尽,只余暮年萧瑟之感。“常恨”三句,结合九日登高题意,慨恨文士不顾国家多难,只想效法魏晋名士风流,遇到重阳节,总爱提东晋孟嘉落帽故事。孟嘉于九月九日随桓温游龙山,风吹帽落,他并不觉得。桓温命人写文章嘲笑他,他亦取笔作答,文辞超卓,四座极叹服。(《晋书·孟嘉传》)在作者看来,这种毫无现实意义的所谓名士风流,不过是早已过时的狂客行径,不值得每年重九都要把它称扬一番。“若对”两句,指包括自己在内的忧国志士,他们与前者亦形成鲜明对比,并不追慕魏晋风度,而是对“时事祇今堪痛哭”的现状感到忧心如焚而又无能为力。词意至此急转直下,作者在感愤之余,觉得自己既不能改变这种局面,际此佳节也只能赏黄花以遣怀,但谁如果只是赏花而辜负了美酒(即不饮酒),恐怕连黄花也要笑人太孤寂了,言下之意是壮志未酬,只能借酒浇愁。
末两句以登高作结,雨消云收,暮色渐至,下如江淹《恨赋》所云:“白日西匿,陇雁北飞。”秋天鸿雁南来,明春仍然北去,北上恢复神州的大业却遥无实现之日,眼看白日西下,象征阒国势危殆,令人痛心。自己老眼平生,壮志难伸,亦只能长歌当哭,借酒浇愁。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