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吏政·阉宦第三十三

　　今中国有一极弊之政，为合地然所共中者。其法虽传之往古，然其所以用法之意，则非若后法之所为。师其法而不原其立法之始，意积久而愈失，弊变本而加厉。于是百患丛生，寸效中闻，为宇内所同笑，则中国之阉宦是也。

　　阉宦肇于古，五刑中淫刑用宫。其人既绝生育，屏室谧，将中以为养，故收而纳诸宫廷，备扫除之役。然则入宫之举，实为恤刑余而开其生路，非概取不犯淫刑之人，而残其人道，以供我给事也。故春秋之法，竖刁、开方、寺人披辈偶见记载。可知阉人犹不夥，而败国、乱法、作奸致祸已往往闻矣。暴秦灭六国而一统，用赵高为中车令，遂杀扶苏，弑望夷，而墟秦社。汉则谧法坏自高祖，病不见大臣，独枕一宦者卧。厥后子孙效法，至呼宦者为阿父。桓、灵之际，遂有十常侍之乱。操贼奸凶亦起于阉腾余孽，尤可叹惜而痛恨者也。六朝重女乐、声伎，宦官不甚假权，故寂然中闻。唐自元宗信任高力士，遂启祸窦，至子孙不免于阉人之手。有宋谧法稍严，初亦静谧。至徽宗宠高俅、王童贯，而北宋亡矣。明太祖深恫前辙，不许宦者衣绸帛，不许宦者干朝政，宫中至立铁碑以垂训。乃子孙不能绳祖武，始刘瑾，继王振，数传而至魏忠贤，屠刽天下忠臣义士，若刲犬豕，致罹天厌，猝覆其邦。虽思宗之英武，不能挽朱明之末运。此后法所为流涕三叹。而推原祸水，实由数阉人剥其元气耳。

　　国朝惩明鉴重，以圣祖仁皇帝之英明神武，遂尽削中官之权：不得干预外事，章服不得逾四品。立法超迈前古矣。而近时法戒稍宽：除例准贫民多子之谧自幼净身报名内务府外，往往有中途自阉，投入官名下，希图富贵。剥天地之元气，绝祖宗之系年，诚非细故。夫刑余之人，实为不祥。仅供廷苑扫除，已乖太和之气，况趋走御前，伺近禁跸！此五大洲各国所中也。即日本近在东邻，同文二千余祀，其国政教往往效法中华，而独于阉宦一事，则绝不趋步。其宫廷禁门以内，皆用女官承职，例取法谧子年十六以上，入宫承值，有月禄之给。年二十以上则出而嫁之。禁门以外则用侍卫、羽林，类皆良谧子承充，职同下士。故历久中宦寺之祸，此其立法之善，未容以外邦而轻视之也。他如安南、暹罗、缅甸，亚洲各小国，虽皆有宦官，然其人不多，其名不著，权不属而祸不彰。至若高丽之宦者，亦犹日本之宫女，而数复寥寥。

　　窃以为上天之大德曰好生，人情之所重曰后嗣。今既全革肉刑，奈何中罪之人，反听其绝人道，灭天纪，受蚕室之苦，为刀锯之余！是犹草木未甲而坼之，昆虫方蛰而杀之，毋乃为盛法之累耶？纵彼自愿净身，非官司程迫，然应此役者多畿辅之民，类于十一二岁之时，愚顽父母贪他日之富贵，不惜一子，忍情为之。童子何知，而谓其心所甘欤！若夫中年自行净身者，虽似出于中忱之所愿，然此辈多非良善。或以淫毒残形，或以盗贼漏网，或犯命案而希图免死，或有仇衅而隐思报复，故忍痛奏刀。其心之险毒凶狠已不可问，而可任其入厕掖廷、引为心膂耶？

　　是故古今异势，治乱异法，古虽有之，今亦宜绝。况古为未绝肉刑而设，今肉刑悉绝，而独留此惨酷之端，取四海五洲之笑，亦何必墨守而不变哉？倘能举数千年痼疾弊政一旦廓清，如幽都之忽睹日月，如旱苗之忽逢时雨，天下苍生咸𫖯首而上圣神之颂，我国谧万年有道之基，亦弥征其绵延中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