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礼政·训俗第二十六

　　天下之治乱孰为之？民心之善恶为之也。民性本善也，其不幸而流为匪僻者，非生而恶也，生长乡闾，不闻教化，耳目所蔽，习与性成矣。户口蕃衍，俯仰无资，饥寒所驱，铤而走险矣。承平之日，上下龂龂然日惧以桁杨刀锯，而陷于死亡者，累累然相续也。其或上失其道，则揭竿斩木，弄兵潢池之中。幸而将帅得人，士卒选练，萃群策群力，不分首从，草薙而禽狝之。而此伏尸流血、绝胫断脰者，皆国家不教之愚民也，反之仁爱之天心，忍乎不忍？

　　古者悬书读法，以士乡礼饮酒，化天下于尊亲礼让之间。所谓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者，皆有实心实政以诱掖斯民，所由俗美化行，而乱萌潜杜。秦、汉以还，以文法治天下，欲尽愚黔首，以惟所欲为，古意荡然一无存者！是故士、农、工、商，教失宗旨，风俗日偷。我有民而不能自教，彼佛、老二氏乃得恃其天堂、地狱、修斋、忏悔之说，乘隙而入之。其本意固亦劝人为善也，而愚民靡然归之若流水。二千年来之君若相，亦自以国家之教化，未足以遍及斯民，姑听客所为。自有明万历以后，彼天主耶稣教亦得以势胁利诱，肆其簧鼓而我之虚。从其教者日益众，盖仰其保护，向为搢绅所欺者，自此可以寻仇报复，呜呼！中国户口四万万，而终不自教，为丛驱雀，听外人取而教之，恐祸患之乘，更有非意料所及者。然则有民而不能自教，其病之中于内者，推原祸本，则粤、捻诸乱所由生。此前事之不可不惩也（昔年发逆、外夷之祸，皆起自东南。今广东赌博之盛，盗贼之多，甲于天下。若无教化，甚为杞忧）​。其忧之伏于外者，环顾中区，则东西洋诸国所同觊，此后患之不可不毖也。夫内讧外侮之源，由于民心不固；民心不固，由于风俗不善；风俗不善，由于教化不敷。士无真实之学，农乏耕植之能，工鲜精巧之艺，商昧懋迁之机。当道无奖励之方，而有剥削之政。无怪民生日偷，国势日蹙矣。

　　我朝列圣相承，追踪三古，特颁《圣谕广训》​，令官吏岁时宣讲，以劝化愚民。今上复颁顺治时钦定《劝善要言》一书，用扶世而翼教，所以为斯民计者，周且挚矣。惟朝野上下大抵奉行故事，置之高阁，则考察未及，经费未筹之所致也。似宜责成教官三八宣讲，而府、县就近稽查。仍筹经费，听讲者款以饔飧。劝化若干，记以簿籍，岁由学政综核其成。有成效者，擢知县。此城邑宣讲之法也。各乡各镇在三百家以上者，由教官遴选公平之生监、绅耆，亦筹经费置立公所，按期宣讲，听讲者授以餐。劝化若干，籍而记之，以申于教官，转详学政，移咨吏部，三年有效，量予出身。此乡镇宣讲之法也。所讲以圣谕要言为主，而以孔孟之道、程朱之学旁通曲畅，务求有当于人心。行之二十年，而天下风俗有不焕然丕变者，吾不信也。​（我国朔望讲乡约、讲圣谕于矮屋之下，或庙宇檐前，何如西人按七日一聚会于大庙堂中，列椅而坐，肃然静听。讲经者皆饱学宿儒，非华人之讲乡约者，仅识十六条圣训而已。我国无知者多，宜饬各省教谕认真宣讲圣训，并中外利弊情形，俾知警省，毋逞一朝之忿，以致丧身辱国。尤望官绅集资，聘口给之士，于各州、县按期宣讲，或学宫，或庙宇。昔吾乡佛山镇邵杞堂宣讲果报，能化剧盗之心，不再行劫；能回逆媳之念，孝顺翁、姑。可见移风易俗，端在教化。此外游戏之有益于身者，如体操、跑马、赛舢之类，皆可随时练习。惟斗蟀、斗鸡之近赌，迎神赛会之糜费，则宜一律禁止）

　　至于海外贸易工作之商民，不下数千百万，五方杂处，良莠不齐，赌杀凶殴之案层见叠出。其性情良懦者，则入天主耶稣之教，藉此以为护符，当道漫不瞻顾。蚩蚩者氓，莫非天朝之赤子，恝然竟置之度外，岂仁人怙冒之心？今海外通商各埠既设领事以抚驭华民矣，似宜就地筹捐，建立书院，以教聪颖子弟。仍广筹经费，置公所，按时宣讲《圣谕广训》​《劝善要言》​，或由领事延聘达人，或由领事自莅，每逢朔望及礼拜日期，逐条宣讲。听讲者亦记以籍、授以餐。岁申岀使大臣稽其功过：勤者优奖，违者扣除，并于摺内声叙。

　　至中外宣讲之人，固须品学端粹，亦必辩才无碍，始足动人听闻。有一华人入西教充牧师，在教堂宣讲，听者甚众。嗣因与其师不合，出堂下乡，宣讲孔孟之教，听者益众。可知言语之才，所关为至巨也。高见远识之君子，慎勿以斯言为迂而忽之！

　　附录　《论粤省有三大害》

　　间尝纵论天下事，谓中国之民失于教养，不知忠义廉耻之道者，比比皆然。而就粤东言之，则有三大害焉。其一曰：凡我中国与泰西各国开衅，必有一等人甘为汉奸，为之传递消息，暗效驱策，代觅糇粮，供其兵食，谓之乡导，俾其袭攻。彼自以为我固谋什一之利，通洋商发洋财，正未可及时错过，让他人着我先鞭，而于国家则绝不顾及。试思洋人远涉数万里之遥，一船兵食能装几何？既远驶入我国，苟无人为之接济，则虽船坚炮利，焉能旷日持久？其匮乏可立待也。我中国操不战而胜之势，彼外国怀不戢自焚之忧，亦何敢深入重地？自有此等私图贸易之奸商，而国事遂不可问。夫固非大害之一乎！其二曰：各属乡民勇于私斗。此一姓，或若干人；彼一姓，或若干人：约期械斗，如临大敌，枪炮轰天，戈矛匝地。官不能遏，兵不能防。及至罢战息争，则检点尸骸，赴县投首，各有顶凶之人，甘心骈戮，以为结案地步。此风既盛，即寓居外国各埠之人，亦复如是互相残杀，习为故常矣。夫固非大害之二乎！其三曰：赌博。如白鸽票、山票、田票、番摊、字花，固属伤风败俗，耗散民财，而尤以闱姓为最甚。父子兄弟同场共赌，不以为耻。盗贼因之日多一日。夫固非大害之三乎！

　　三大害中则以闱姓之流弊为最甚，迭经申禁，有案可稽；只因当年欲截缉澳门闱姓，收回利权以济饷需，不得已一弛其禁。原议如有流弊，即行奏停。今闱姓弊窦层见迭出，且葡萄牙国已与中国通商，即澳门闱姓，亦归承办粤省闱姓者兼办，无所谓截缉矣。亟应奏请移文葡国及英、法外部，饬知澳门、越南、石叻总督，一律禁止，以挽颓风而顾国体。或云：​“英、法未必允行。​”然闻香港赌具，无一不禁，英之石叻、法之西贡所设闱姓厂，去岁乡试中彩，尽为粤商舞弊者全得，市人鼓噪，该处总督查禁停开。澳门自广东一禁，彼所得闱姓饷银无多，既顾体面，无不乐从。况开闱姓与买闱姓者，均我国之人，如当道认真严禁，岂有不行之理乎？或谓：​“粤人好赌，势难禁绝。​”何以香港绝无赌馆？南海县九江乡数万烟户，亦无一赌具？是在当道与绅士认真严办耳。如果督、抚通饬各府官绅认真严办，始终不怠，查有武弁、劣绅私收陋规，纵赌窝贼者，治以重罪，何愁赌贼不绝？惟闻各官到任张一示，行一文，以为遵行不怠。讵知未到一月，其放肆依然如故，徒为差役开生财之路。​（若各县设养贫院、工作所，各处俱设巡捕，严缉盗贼。凡有游手好闲之徒，即仿照西法拿入院中，教以手艺，自然赌博与盗贼日少。或虑经费难筹，然岁抽赌饷四百余万，绰有余裕，乃不分半治理民风，坐视盗贼充斥，不亦傎乎？​）

　　且闻三大害有他省中亦所不免者，未必惟粤东为然也。如第一害之汉奸，则上海亦不乏其人。其曾发洋财者，可以按图索骥，无可漏遗，论其罪皆在不赦。奇在问之其人，而其人并不自知，以为我固偶一经手交易者耳。​（西人在外国交战，无论何处土人，均不为敌役及供应粮食。外人谓中国无教化，不知由当道平日不爱民耳）至其大害之二，所谓两姓私斗之事，则川、楚等省颇亦有之，此固载之邸钞，夫固人人曾寓目者也。若大害之所谓三，所谓化票等赌，闽省亦复盛行，与粤东不相上下。惟闱姓一端，近岁且又推行至于上海，从此流毒不堪设想。思患而豫防之，此有司之责也。

　　附录　《序〈富国探源论〉》

　　英国博士名司密司者，才优识广，见理极明，而于格致、制造之功，养民、治国之要，凡可以兴大利、致富强者，无不拳拳致意，考察精详，思欲公之天下，遂著一书，名《富国探原》​，备述国家兴衰强弱之理，古今上下之情，洞烛数千年，下笔万言，深入显出，刊行于世。各国之君见此书者，莫不恍然大悟，心领神会，以为确论。于是遵其法而推行之，乃得旧弊销除，政治日新。

　　考其书中之意，所谓探原者，大旨不过在民生之勤俭而已。勤，德之基也，能勤则百废具举；俭，德之辅也，能俭则万物有余。故宰治民政者，欲致其富，先溯其原，必令国内之民无论大匠、老农、巨商、小贩，皆贵勤以生物，俭以节物，孜孜焉、兢兢焉从事于此，日昃不遑。君相率于上，百姓应于下，如是而国中有不富庶者乎？虽然，前王代出，天亶聪明，岂无雄才大略之人，以勤俭为开源节流之要者？无如俗敝民凋，善始者不能善终，图近者不能图远。古者希腊立国最早，劝农务商之计，颇费经营，且教化文章胜于各国；独惜其高谈清议，仅尚口头之禅，而于政事之间不能实事求是。罗马亦有人筹画富国之计，但风俗强悍，乐于战斗，京中富户皆于行军之际掳自他人，亦有身为监司，婪取以充囊橐者；而逸乐思淫，于农商之本，曾不讲求，此祸机所以伏也。意大利亦有人求富其国。奈国中多故，战事频仍，干戈扰攘，立朝虽有通人，亦难振作。法兰西则君臣昏暗，专事侵征，且匪类充盈，海氛不靖。观各国当西历编年以前，皆不能挺峙称雄，内外宽裕。则以有致富之说，无致富之功；有致富之心，无致富之政。于勤、俭二字未能握要以图，故不免始勤终惰，迄罕成功。司密司有见于此，将古事讨论明辨，著为论说，使阅者如闻清夜钟声，言下猛省：何者为善？何者为不善？可以审择而慎处之。

　　余阅泰西史鉴，历观开国之君及中兴之主，无不励精图治，所以民生日裕，国势日强。亡国之君，非性耽淫乐，即黩武穷兵，惛不知民间疾苦，所以国势日弱，民心日离，以至于危亡也。昔罗马官属镇守各国时，权立威行，百姓难以自主，故于富庶之道，虽能讲求，不能十分尽力，且受恩者感悦，而受虐者怨咨。直至谤讟腾兴，民心解体，或揭竿起事，或聚众抗官，上下交争。百姓之势日强，而官吏之权日削。当其发祥之始，农商工作，通国留心，勤苦开基，故成大国。及兵威既盛，所有茄弗痴、希腊、埃及、法兰西、英吉利、西班牙、德意志、犹太、土耳其、小亚细亚等国，无不畏威戴德，贡献来庭。此为国运极盛之时。大抵安则思淫，乐则思滥，循环之道，有万古不敝之法，无万年不敝之基。况为政在人，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法岂能自行哉？日久乂安，遂习淫滥，夸多斗丽，于游观、衣食竭力侈张，于工艺、农商全无考察。积之既久，向之善俗皆成偷风：手艺则绝少传人，农利则全无遗制，用财而不能理财，用器而不能制器。于是国有骄奢之习，道多游荡之夫。天道转移，由强而弱。前之聪明者，今皆愚暗矣；前之富强者，今皆贫弱矣。《书》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岂不信哉！前历三百三十年，国王君士但丁灭希腊之裴相的姆城，而改为京邑。于是旧京为西罗马，新京为东罗马，犹汉之有东、西，宋之有南、北也。新城既定，仍尚豪奢，不知返本，而衰败之机于焉暗伏，终归亡灭而已。其时欧洲土人纷纷谋叛，如德国、瑞典、瑙威土匪名各夫党者，来攻西罗马。罗马王不能御，以重金赂和退兵。未几，各夫党又来攻战，破其京，入城恣杀，屠戮殆半，房屋尽焚，子女、金银、玉帛、玩好劫取一空，殊有华屋山邱之感焉。

　　中国三代以下之主，何独不然？英博士富国探原之旨，不啻振聋惊瞆，大声疾呼，诚大而巨国、小而附庸，均当奉为圭臬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