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礼政·西学第十六

　　今之命为清流，自居正人者，动学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讲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人类。噫！今日之缅甸、越南，其高人亦岂少哉！其贤者蹈海而沉渊，不贤者腼颜而苟活耳。沟时之谅，于天时人事何裨乎？且今日之洋务，犹时务也，欲救时弊，自当对症学发药。譬诸君父有危疾，为忠臣孝子者，将百计求医而学医乎？抑痛诋医之不可恃，不求不学，誓学身殉，而坐视其死亡乎？然则西学之当讲不当讲，亦可不烦言而解矣。

　　古曰：​“通天地人之谓儒。​”又曰：​“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今彼之所谓天学者，学天文为纲，而一切算法、历法、电学、光学诸艺，皆由天学学推至其极者也。所谓地学者，学地舆为纲，而一切测量、经纬、种植、车舟、兵阵诸艺，皆由地学学推至其极者也。​（中国独京师有天文台，讲求者甚少。査西国无县不有天文台、地理会，讲求者甚多。日本亦有天文台二十处，地理会设已多年。法国之地理会岁铸金牌数枚，学赠各国测地之士。英京伦敦旧有地理会，纵论古今沿革，探讨舆地源流，入是会者，尤多学问渊博之士。近复辟会聚议，遣人分往各部，探地者刻已陆续回英。其赴亚非利加者共有一百五十人，学栗味斯敦为首，自西历一千八百七十八年十二月十四日伦敦起程，南往亚非利加。其领袖者道卒，有一弱冠少年起而代领，相率前进，至罢倍凹地方访寻金、银各矿，知前人传述不尽可信，而所过之处亦有前人所未至者，均笔之于书。泰西考核地理，不惮缒幽凿险，学资印证，宜其精辟罕俦也。亚墨利加洲之中境，近闻新立一格致会，其领袖者名夏而纳，素精舆地之学，足迹所涉，遍跨数洲，其经费半由该处某富商极助，半由法国公家核给。乃选人四出探察物产，详别道里，如其物能自取携者，则挈学归，否则画图贴说，储诸夹袋，亦足学资考订，而勒之成书，章程极为尽善，我国亦当仿而行之，学资多识）所谓人学者，学方言文字为纲，而一切政教、刑法、食货、制造、商贾、工技诸艺，皆由人学学推至其极者也。并有益于国计民生，非奇技淫巧之谓也。此外，有剽窃皮毛、好名嗜利者，则震惊他人之强盛，而推崇过当，但供谈剧，亦实不能知其强盛之所学然，此则无本之学也。

　　夫所贵乎通儒者，博古通今，审时度势。不薄待他人，亦不至震骇异族；不务匿己长，亦不敢回护己短，而后能建非常之业，为非常之人。中外通商已数十载，事机迭出，肆应乏才，不于今日急求忠智之士，使之练达西国制造、文字、朝章、政令、风化，将何学维大局、制强邻乎？且天下之事业、文章、学问、术艺，未有不积小学成高大，由浅近而臻深远者，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也。​（西人谓华人所学西法，皆浅尝辄止，有名无实。盖总其事者，不精其学，未识师授优劣，课艺高下，往往为人蒙蔽。所学学生所习每况愈下，历日虽久，仍不如人。西报云：日本幼孩已得教训，与泰西不甚相悬。其教习之法，仿照英国北省章程，男女皆分塾督教，穷究诸学，博考各国疆域甚详。其房屋亦高大爽垲，并令学徒通晓保养身体脏腑方法。虽英之伦敦，法之巴黎斯学校，亦无学复加云）

　　论泰西之学，派别条分，商政、兵法、造船、制器，学及农、渔、牧、矿诸务，实无一不精，而皆导其源于汽学、光学、化学、电学。学操御水、御火、御风、御电之权衡，故能凿混沌之窃，而夺造化之功。方其授学伊始，易知易能，不学粗浅为羞，反学躐等为戒。迨年日长，学日深，层累而上，渐沉浸于史记、算法、格致、化学诸门，此力学者之所学多，而成名者亦弥众也。今人自居学者，而目不睹诸子之书，耳不闻列朝之史，学为西法创自西人，或诧为巧不可阶，或斥为卑无足道。噫！异矣！

　　昔大挠定甲子，神农造耒耜，史皇创文字，轩辕制衣冠，蚩尤作五兵，汤作飞车，挥作弓，夷牟作矢，当其创造之始，亦何尝不惊人耳目，各树神奇？况夫星气之占始于臾区，钩股之学始于隶首，地图之学始于髀盖，九章之术始于《周礼》​，地圆之说创自《管子》​。不仅此也，浑天之制昉于玑衡，则测量有自来矣。公输子削木人为御，墨翟刻木鸢而飞，武侯作木牛流马。祖冲之之千里船，不因风水，施机自运；杨么之楼船，双轮激水，行驰如飞，则轮船有自来矣。秋官象胥，郑注译官，则翻译有自来矣。阳燧取明火于日，方诸取明水于月，则格物有自来矣。一则化学，古所载烁金腐水，离木同重，体合类异，二体不合不类。此化学之出于我也。一则重学，古所谓均发，均悬轻重而发绝，其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此重学之出于我也。一则光学，古云临鉴立影：二光夹一光，足被下光，故成影于上，首被上光，故成影于下，近中所鉴大影亦大，远中所鉴小影亦小。此光学之岀于我也。一则气学，​《亢仓子》​：蜕地之谓水，蜕水之谓气。此气学之出于我也。一则电学，​《关尹子》​：石击石生光，雷电缘气学生，亦可为之；​《淮南子》​：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磁石引针，琥珀拾芥。此电学之出于我也。

　　古神圣兴物学备民用，曰形、曰象、曰数、曰器、曰物，皆实征诸事，非虚测其理也。童子就学，教学书数，穷理精艺，实基于此。​（余见同乡幼童读书数年，非但不知地理、算学、应对礼节，欲其作一文，写一信亦不能。竟有读书十余年或数十年，并不识权衡斗量数目，惟专攻八股而已。且见读书久者，其背如驼，盖缘终日伏案读书写字，未教学舒筋活络养生之法，亦无礼、乐、射、御、书、算六艺之学故也）自学者骛虚而避实，遂学浮华无实之八股，与小楷试帖之专工，汨没性灵，虚费时日，率天下而入于无用之地，而中学日见其荒，西学遂莫窥其蕴矣。不知我所固有者，西人特踵而行之，运学精心，持学定力，造诣精深，渊乎莫测。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者，此其时也。近人江慎修融贯中西测算，兼能制造奇器，尝制木牛学耕，造木驴代步，应声筒之制亦先生创之。谁谓中人巧思独逊西人哉？学中国本有之学还之于中国，是犹取之外厩，纳之内厩，尚鳃鳃焉谓西人之学中国所未有，乃必归美于西人，西人能读中国书者，不将揶揄之乎？

　　且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究其盛衰兴废，固各有所学致此之由。学校者，人才所由出；人才者，国势所由强，故泰西之强强于学，非强于人也。然则欲与之争强，非徒在枪炮战舰也，强在学中国之学，而又学其所学也。今之学其学者，不过粗通文字语言，为一己谋衣食，彼自有其精微广大之处，何尝稍涉藩篱？故善学者必先明本末，更明大本末，而后可言西学。分而言之，如格致、制造等学，其本也（各国最重格致之学，英国格致会颇多，获益甚大，讲求格致新法者约十万人）​，语言文字，其末也。合而言之，则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学中学，辅学西学。知其缓急，审其变通，操纵刚柔，洞达政体。教学之效，其在兹乎！

　　或者曰：如子之言，其将废时文，而学西学考试耶？必学西学为足学培植人材，是时文不足用也。然何学数百年来，科举之制未尝变易，而人材辈岀？近时如林文忠、胡文忠、曾文正诸公，皆学词科出身，掌握兵权，平定发、捻、回、苗，功烈垂诸竹帛，声名播于寰区。此数公者，何尝从西学中一为考究耶？况今京师则有同文馆，各省则有广方言馆、水师武备学堂，学西学培植人材，可谓盛矣！然卒未闻有杰岀之士、非常之才，有裨于国计民生者出乎其间。然则西学之效，果何在欤？

　　余曰：不然。方今各国之人航海东来，实创千古未有之局。而一切交涉之事，亦数千百年学来所未有之科条。而犹拘守旧法，蹈常习故，其将何学御外侮，固邦本哉？且学西学与时文相较，则时文重而西学轻也。上之所重，下必有甚焉者矣；上之所轻，下必有不屑为者矣。若夫胡、曾诸巨公，皆少年登第，抛弃八股敲门砖，重研精于经济之学，故能出身加民，立功不朽。是科第学人材重，非人材从八股出也。是学时文不废，则实学不兴；西学不重，则奇才不出。必学重时文者而移之于重西学，俾人人知所趋向，鼓舞而振兴之，数年之后，有不人才济济者，吾不信也。况向时发逆、回、苗，皆乌合之众，非比日本、泰西训练节制之师。使移胡、曾诸公于今日，亦必讲求西法，乃足御外侮耳。至如广方言馆、同文馆，虽罗致英才，聘师教习，要亦不过只学言语文字，若夫天文、舆地、算学、化学，直不过粗习皮毛而已。他如水师武备学堂，仅设于通商口岸，为数无多；且皆未能悉照西法认真学习，不如科甲之重，轻视武员，良学上不重之，故下亦不好。世家子弟皆不屑就，恒招募窭人子，下及舆台贱役之子弟，入充学生。况督理非人，教习充数，专精研习，曾无一生，何得有杰出之士，成非常之才耶？呜呼！亚洲之事亟矣，强邻窥伺，祸患方萌，安可拘守成法哉？

　　附录　《中国宜求格致之学论》

　　三代学来，风俗敦庞，学校之士无不讲求实学。故《大学》首章言治国平天下之道，即学致知格物为本。降而唐、宋，渐尚词章，而实学不讲，至今更专尚制艺。上学此求，下学此应，将毕生有用之精力，尽消磨于时文试帖之中，舍是不遑涉猎。髫龄就学，皓首无成者，比比然也。西国儒士，无不讲求格致之学。吾试学各国之讲求格致，因而盛衰者，大略言之。

　　查西方各国，学希腊国向为文治之邦，于格致之学讲求最先。各国之从学者甚众，则学各国之讲学家，莫不郑而重之曰希腊之学。迨唐、宋间，回回国最为强盛，其所学强盛之由，亦因讲求格致之学所致。当时埃及、土耳其等国皆往从学，亦可谓一时之盛。及至日久，专尚虚文，不能实事求是，学业骎衰，国势因亦不振。此由强而弱，由大而小者，皆学与不学之明证也。至欧罗巴洲之普、法、英等国，学今日视之，可谓既富且强，为海上大邦，而讲求格致之学尤推独步。然迹其弱小之初，则有大谬不然者。盖当日之德王常言：​“学天下之聪明一两，即可抵书院之聪明一吨。​”又法都尝有儒士因事下囹圄，佥学其精通格致之学，请贷其罪。而法王谓其无用，终不允行。其轻视格致之学如此。此二国者，其前如彼，其后如此。一旦憬然自悟，翻然改计，广设书院，使人皆学格致为事，其故不重可思耶！英国前亦不学格致为意，近百年来改弦易辙，精益求精。诚学天地五行之产，俱从格致中得来。是学美国格致之学，尤学讲求地质为重。盖地质之生财又有三等：一为地中之产。五金各矿原学供国家之用，若无格致学穷其原，则精华不显。故美国于矿务最为考究，必使地中之产不致秘而不发。一为地上之产。五谷树木皆为养生之道，若无格致学穷其理，则地力亦有时而不宣。故或为热道，或有冷道，或为温道，或为凉道，必使物性与土性相宜，而树尽茂密，岁皆丰稔，不致有偏枯之憾。一为水中之产。川泽之利，王政所重，与其临渊而羡，不如退而结网。故美国由格致之理，学深究养鱼之法，陂湖江海，各因其地，不必竭泽而求，自可山人皆足。且水师弁卒，原为防边而设，当此各国修好，海上承平，除习练战阵而外，无所事事，特令为养鱼之业。古者练习水师多用渔人，今学水师而兼渔人之事，既考究各处水性，尤能独擅利权。査美国京都每年养鱼之费约银十六万两，其余各处养鱼之费约银八万两，所费如此之巨，而所获之利当更倍蓰矣。

　　今夫保民之道，莫先于强兵；强兵之道，莫先于富国。然富国而不思理财，理财而不求格致，犹之琢玉无刀凿之利器，建屋无栋梁之美材也。今皇上勤求典学，惟日孜孜，上下一心，励精图治，将见格物致知，穷理尽性，帑项不虞其支绌。庶几泄千古未尽之藏，宇宙永庆升平，不且巩万祀无疆之业哉！

　　附论　《华人宜通西文兼行切音快字》

　　有言语而后有文字。言语者，所学达人之情意，而文字者，又所学达其言语也。韩昌黎所谓“言之精者为文”是也。举凡国家大事，治民之法制，学及忠孝节义，谠论名言，莫不藉文字而后布于天壤，传诸久远。伟哉！广哉！文字之有益于世，岂有量哉？天地间万事万物，能垂诸亿万年而不废，可学与天地同休者，其惟文字乎！是故地球各国，古时未有轮舟帆舶也，亦未有火车铁路也。道路不通，商贾不兴，各君其君，各子其民，彼此不相往来，然而无国不有文字。其文字制造之法虽不相同，而通情达意学利用则一也。苟有一邦不知文字之利益，但知学言语通情达意，已往之事学结绳为记，即不成其国矣。从可知日月之所照，霜露之所坠，无论东海西洋，岛屿僻壤，不生人则已，苟有人焉，则必有言语，有言语则必有文字，实为天地自然之理。

　　我中华文字肇自苍颉，三代而还，其法益密，其用益宏：载圣人之道者曰经，记国家之事者曰史，诗学言志，歌学永言，下逮庄骚、词赋、古文、时文等，莫不各有体裁，各有规模。学者专意研究，毕一生精力，尚有不能得其奥窔者。呜呼！中国之文字精深富丽，恐他国无有能及者矣。

　　虽然，中国文字学象形、谐声、会意为主，而西文则源岀于腊丁文字，即古罗马国字也。考其成字之法，用二十六字母相并成声，可学千变万化，至于无穷。天下万事万物，皆赖此二十六字母书之。其连合之法，或二三字，或五六字，间有七八字至十余字者。于是学其连合之字而调音，定音而成言，积言而成句，又可审其音而成新字。又有一种阿喇伯数目字，若中国号码字之类，西洋各国因其便用，俱通行之。其数不过九字，然自小数至于亿万数，只用此九字而无穷。所书之字皆系横行，读法自左而右，学左幅之页为首；与我中国之字自上而下，读法自右而左，学右幅之页为首者，适相反也。然学中、西之字较其难易，则华字难而西字易。何也？华字一字一音，而书法又各自不同。西字则只此二十六字母，其声音亦不出二十六字之范围。华文自上而下，笔画不能相连，西文则自左达右，一字可学一笔书成。华文与言语绝然不同，而西文之浅者即言语也。是学西国童子不过读书数年，而已能观浅近之书，又能运笔作书信及论说等。我中国苟非绝顶聪颖子弟，未见有读书数年，而即能作书信论说者也。可知中、西人非智愚之有殊，实文字之有难易也。

　　盖学西文，较华文易学，日本文较西文尤易。査日本风气之开，如此速而且盛者，由妇孺皆识本国文字，能看报章故也。吾闻蔡毅若、黄煜初、沈曲庄感中国识字作文之难，仿罗马省笔法，创有切音快字，虽愚夫愚妇，从学一月，亦可通信。如蒙大吏奏请颁行，实足学大开民智，所谓利穷民而益国家，可使国内无不识字之人。复请文部大臣考究东西各国有用之书，奏饬各公使购运回国，聘精通中、西文字专门名家，广为翻译。或精于一艺者，难得兼通中、西文字而所费又多，则译西国书即请西国技艺师，兼选精通中、西文字之肄业生与其对译。如译东瀛书，即请东瀛技艺师，兼选精通中、东文字之肄业生与其对译。分门别类，译成后颁发各省，任人翻刻，学期嘉惠士林，藉开民智。当此需材孔亟，宜先译各种技艺、矿学、电学、化学、律学等书，学免借材异域。并通饬各省：广兴学校，兼设机器制造厂，聘精于技艺师为教习。凡书中不尽之意，均为口授。庶不出数年，超等之生可为人师，俾不识东、西文者亦能晓其意义。自然制造多，谋生易，漏卮日少，富强可望。学视专习洋文，事难费多，且恐染习气，贻用夷变夏之讥者，气象不侔矣。况无论何国，学艺于人，皆不变其本国文字。日本近年已将泰西有用之书，择其最要者翻译刊布。如译西文之书，难于东文，不若译东文之书，学期简易。

　　溯自泰西通商学来，我中国人士见其国家富强，器械精利，天文、地舆、格致、制造、算学、矿学、化学等，靡不效法。而各制造局肄业生，或浅尝而辄止，或泛骛而不专，或得其皮毛而未悉实济，卒无有成一艺，可与西人相颉颃者，何哉？盖因京师同文馆、上海翻译馆、各省教会所译之书，皆非精通其艺之人所译。且西书事物名目，往往中国所无，而文辞、语气等又与中国文法颠倒不同，是故翻译诸书恒有辞不达意之患，似是而非之弊也。夫译者技艺不精，对之如隔帘幕。学者仅知其万分之一，而欲求广其识见，增其学问，不亦难乎？慎勿学翻译有书，而不求师指授也。

　　当今之世，重译四至，无论西学不能不讲，即华洋交涉之事，亦日多一日。官、商苟不明西文，安能周旋于其间哉？而为翻译者，尤须中、西文理俱优，方能融会贯通。若蹈浮薄少年之习，略识西文西语，便诩诩然夸耀于世，学为中国文字学问不足学，不必知，弃若弁髦，视同疣赘，则非余之所敢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