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湖喜逢二美 配姑苏获罪三千
诗曰:
红粉青娥映楚云,巧思欲订凤凰群。
芝兰气结同心侣,一朝祸至叹鸾分。
再表汉文次日清晨起来,梳洗打扮停当,王端挑了祭物。临出门,员外叮咛:“祭了就须回来,不可在外边耽搁。”汉文应声:“晓得。”一直出门,王端挑担随后,望西关城外而来。到得墓所,王端将祭物排列,汉文跪下哭拜一番,祭奠已毕,将钱纸焚化,王端收拾祭物,二人一路回来。汉文心中忽想:此去西湖不远,乘此机会前去游玩一番,观看景致,岂不妙哉!遂对王端道:“你将担先挑回去,我要顺道往姊夫家内探视姊姊,随后就来。”王端道:“官人须当早回,免员外在家悬念。”汉文道:“晓得。”王端将担先挑回去了。
汉文遂望西湖而来,走上一程,到得江边,搭船径到西湖。早见湖光荡漾,延阁重楼,画肪鳞集,雕槛朱窗,游人纷纷,来往不绝。汉文心中大喜,顾接不暇。正在观看之间,忽见二个女子在桥中闲观景概。汉文凝眸一看,不觉魂荡神飞。你道这二个女子生成如何,有诗为证:
敛雾低鬟体态娇,沉鱼落雁号细腰。
分明王嫱西施女,更胜江东大小乔。
二人主婢打扮,而主者姿容尤胜。汉文此时犹如向火狮子一般,软作一团,跟来跟去,求依不舍。看官,你道这二个女子是何等人家,原来就是仇王府花园内的青、白二蛇精。这日,也来湖中游玩,正是五百年前的缘债,相遇自然开离不得。二妖看见汉文丰神秀丽,度态生姿,亦斜波频顾,以目送情。两下里正在留恋之际,蓦然,乌云四合,风雨骤至,各自避雨分散了。汉文心中难舍,想道:可爱两个娇娇,不知何处人家女子,可惜天公降下这场无情雨,不得跟他前去细问贯籍。如今天色将晚,不如渡过钱塘,到姊夫家中歇宿一夜,明早再来寻访便了。此时也顾不得王员外在家悬望,心头思,脚下走,不觉来到江边。看见一只小船泊住,就叫:“船家,渡我过江,小生送钱与你买酒吃。”梢子见说,遂即将船摇到岸边,接了汉文上船。刚才开缆,忽听岸上有女子声音,唤声“搭船”。汉文举头一看,正是西湖桥上遇见的两个妖娇,心中狂喜,忙叫:“船家,岸上有两个女人要来搭船,快快将船摇转,渡他过江,多趁些钱买酒也好。”梢子见说,带笑将船摇转,到得岸边。
小青扶了白氏下船,口称:“小姐慢些。”白氏装出娇态,假意含羞坐在船边。小青看见汉文,微微含笑。汉文忍不住开言问道:“姐姐,你们何方人氏,高姓尊名,今来搭船,要往何处?”小青微笑应道:“奴家小姐,钱塘县人家,住双茶巷。先老爷在日,做过边关总制,单生小姐一人。老爷同夫人相继去世,因为清明佳节,同小姐上山祭奠老爷、夫人,回来顺路观看西湖佳景,却遇大雨,路上淤泥难行,因此特来搭船回家。请问相公仙乡何处,高姓大名,乞道其详?”汉文答道:“小生亦是钱塘人氏,姓许名仙,字汉文。今年十七岁。父母弃世,只有胞姊一人,嫁与本县李家。蒙姐夫过爱,送在怀青巷王家药店安身,今日也来祭扫父母坟墓,顺便闲步西湖。不期天降大雨,路上难行,特来搭船,亦要回家。”
二人问答之间,不忽,船已抵岸,大家上得岸来,取钱与了船家。梢子称谢,收了钱,将船摇往柳荫树下泊住了。正是:
自家扫却门前雪,休管他人屋上霜。
汉文看见细雨霏霏,兀自未止。叫声:“姐姐,小生带有雨伞一把,借与姐姐,遮小姐回府。”遂将伞递与小青。小青接过道:“感谢相公。但是雨尚未晴,怎好教相公光头冒雨,将伞借我们遮回,我们过意不去。”汉文道:“小姐金莲短窄,行路艰难,我们男人行走快便,且此处离我姐夫家下不远,不妨。”小青道:“多蒙相公盛情,我们感佩不尽,但恐小婢明日送伞造府,相公不在,怎生是好。”汉文道:“姐姐不须送去,明日天晴,小生造潭来取就是了。”小青喜道:“相公主意不差”,遂将住址细细说明,叫声“请了”,小青左手擎伞,右手扶了小姐,临行时又把秋波频盼几回。汉文的魂儿早已被他们先勾摄回去了,直望至二人去远,方始回头转身。不表二妖回去,且说汉文心中着迷,一路踱到姊夫家中。许氏看见,问道:“贤弟今日怎得闲暇回来?”汉文道:“姊姊,弟因今日清明佳节,禀过员外,上山祭奠爹娘,顺路来家请安姊夫共姊姊。”许氏见说,喜道:“足见贤弟孝思,汝姊夫因衙内有事,清早出门去了,贤弟请坐。”忙到灶下烹煮酒菜出来,排在厅上,姊弟二人同饮,谈些细务,汉文并不提起遇见女子、搭船借伞之事。吃完,许氏收拾明白,打发汉文入房去睡。汉文倒在床中,思想二美,一夜翻来复去,再睡不得,此话慢表。
再说二妖回转园中,白氏开言道:“小青,你看今日许郎看见你我,依依不舍,明日一定会来讨伞。我见他姿容翩翩,言词温存,是个情种,意欲与他结为夫妇。只是他家道清寒,无可动用,我们又无银两相赠,怎生是好。”小青道:“娘娘主见与小婢愚意相合。若要赠他银两,有何难事,娘娘神通广大,今夜作法,何患无可赠他。一来夸显我们殷富,方信娘娘宦家小姐,二来又他感激,岂不两全其美。”白氏见说,甚喜道:“小青言得有理,待我今夜作法便了。”
到得夜来,三更时分,白氏手执宝剑,踏罡步斗,口念真言,驱召五方小鬼。五鬼闻召,即刻齐到,跪下,口称:“娘娘有何法旨?”白氏指道:“命你五鬼今夜缴银一千两,违令治罪。”五鬼领命退去,大家商议,即去钱塘县库内偷出库银一千两,转来交与白氏。白氏收下,遂令五鬼散去。二妖打点停当不题。
正是:
准备雕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再说那夜汉文在他姊姊家中,一夜思忆二女,寝不安席。等不得天明,就爬起来梳洗明白,换一套新鲜衣裳,瞒却姊姊,一直出门,问到双茶巷。看见一个老儿立在巷口,汉文向前问道:“尊伯,这里可是双茶巷么?”老儿应道:“正是。”汉文道:“请问尊伯,这巷内有个白总制的府,未知在哪里?”老儿道:“老汉只晓得是双茶巷,不晓得白府。”说完,竟自去了。汉文无奈,只得踱进巷来。举目一看,见一座大花园十分华丽,正在观看,忽见小青开门出来。汉文看是小青,满心欢喜,慌忙向前。叫声:“姐姐,小生来了。”小青眼笑眉开,连忙叫声:“相公请进。”汉文遂即跨进园门,小青引至聚香亭厅上,叫声:“相公请坐,等小婢入内报与家小姐得知。”汉文道:“姐姐休要惊动小姐,将伞取还,小生回去就是。”小青道:“相公不知,昨晚家小姐吩咐小婢,相公今日若来取伞,命小婢报命,家小姐要亲身出来面谢相公哩。”汉文道:“岂敢劳动小姐。”口里虽说,身已坐下,巴不得白氏早些出来,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小青进内,不一刻,忽闻一阵香风荡人腑肺,白氏轻移莲步步出厅堂,小青跟随在后。汉文看见,慌忙起身施礼,白氏回了万福。叫声:“恩人请坐。昨日若无恩人贵伞相借,主婢几乎不得回家。”汉文道:“小可之物,何劳小姐过奖。”言罢,叙礼坐定,小青捧出香茗吃了,汉文起身称谢,假意取伞要回。白氏道:“难得恩人到此,岂有空腹轻回之理。家厨小酌,不嫌简槃,聊表寸心。”汉文逊谢道:“过扰郇厨(唐韦陟袭封郇国公,厨食奢靡,人称郇公厨。后以郇厨为誉人膳食精美),何以克当。”白氏道:“岂敢。”不一刻,小青排出佳品,珍肴杂错,筵席丰盛。白氏推逊汉文上座,自设一桌,侧边相陪,小青在旁伺候,殷勤置酒。三杯后,白氏开言,叫声:“恩人,先父白英官拜总制,先母柳氏诰命夫人,并无兄弟,单生奴家一人,取名珍娘。不幸双亲相继弃世,门无五尺,奴家茕茕幼弱,恐失身于匪类,日夜忧苦。昨因上山祭奠双亲,中途遇雨,蒙恩人慨然赠伞,足徵盛德。倘恩人不嫌蓬门陋质,自荐为丑,意欲奉侍衣裳,未知恩人肯俯就否?”汉文如得了一道赦诏一般,假意推让道:“小姐香闺贵体,宦门芳姿,小生单寒下士,飘零书剑,怎敢与小姐缔结朱陈。”白氏笑道:“结亲若论贵贱,乃世态之见,奴家自幼颇精风鉴,观君气宇,福泽正长,恩人不须推辞。”汉文道:“既承小姐美情,怎奈小生四壁萧然,徒手难办,怎生是好?”白氏道:“不妨。”就叫小青:“你去房中金箱内取纹银二锭出来,赠与官人。”小青领命,入内翻身取出白银二锭,重一百两,放在桌上。白氏亲手赠与汉文说道:“官人将此银带回,可作婚礼之费。”汉文喜不胜言,起身接过道:“感谢小姐云天高情,小生回去央托姊夫、姊姊前来议亲便了。小姐暂别,后会有期。”白氏叮咛道:“官人切不可负却奴家一片真心。”汉文发誓道:“小生若有负心,天地不容!”白氏大喜,遂令小青送了汉文出去,不题。
不说二妖入去,且说汉文一路回来,满心欢喜,到得姊夫家中。却值公甫昨夜值班看库,失去库银一千两,被县官打了二十大板,着他缉拿正犯,若无,三日一比。回来与许氏说知,夫妻二人正在纳闷。忽见汉文进来,脸映春风,面带喜色。许氏叫声:“兄弟,你今早出门,在何处吃得面色红红回来哩?”汉文笑道:“有一桩美事禀上姊夫并姊姊知情。因昨日上山祭墓回来,顺路闲步西湖玩景,忽然天降大雨,弟搭船回家,遇着两位女子,一主一婢,同来搭渡。弟细问其来由,船中丫环共弟说道,他们住居双茶巷,小姐姓白,今年十七岁,名唤珍娘,丫环名唤小青。及船到岸之时,雨尚未止,弟将伞借他们遮回。今早弟去讨伞,留弟小酌,更蒙小姐高情,不嫌贫素,欲与弟结配朱陈。弟辞以贫,他又赠弟银一百两,今特回来求姊夫、姊姊为弟主婚。”遂将银递与许氏,公甫夫妻大喜。
公甫接银细看,认得火号是钱塘县库银,心中暗想:库内失落银两,害我受责,天幸此银出现在此。就叫:“贤舅,这样亲事乃天送来,你且在家坐坐,待我去钱店兑换回来。”汉文道:“但凭姊夫主意便是。”
公甫将银袖在手中,一直跑往县堂,跪下禀道:“老爷,昨晚库内失落库银有着落了。”说完,即将两锭元宝呈上。知县接在手中一看,正是库银。就叫:“李升,这二锭银你在哪里寻出?贼在何处?”公甫禀道:“老爷,小役有个妻弟名唤许仙,从幼在小役家中。今早出门,不知他在哪里与两个女子订下亲事,那女子赠他此银,他拿回家叫小役为他兑换主婚。小役认得是库银,不敢隐匿,骗他在家坐等,特来禀闻。”知县见说,即时出票,差民壮四名,立拘汉文。民壮领命,如飞来到李家,蜂拥入来。汉文看见,不知何事,方欲起问,早被民壮将铁练挂项,锁拿出门,拿到县堂跪下。
知县看见汉文人品端庄,似非匪类,内中必有缘故。乃霁颜问道:“你便是许仙么?”汉文应道:“小的正是。”知县道:“你家住哪里?今年多少年纪?有父母兄弟么?曾婚娶否?此二锭银子哪里来的?本县台前从实供明,免受刑法。”汉文道:“老爷,小的家住本县,今年十七岁,父母去世,并无兄弟,只有胞姊嫁与李公甫为妻。小的自幼在姊夫家,蒙姊夫送在药店安身,并未娶妻。此银是朋友相赠,望老爷裁夺。”知县喝道:“胡说!朋友叫甚名字,招来!”汉文心中暗想,他是千金小姐,我若招出真情,岂不玷辱他的门风,宁我受责,岂可害他。叫道:“青天爷爷,这朋友是外方人,姓名小的忘记了。”知县见说,不觉发怒,全筒掷下,两旁呐喊,将汉文拖翻在地,迎风重责四十黄荆。可怜汉文嫩白肥肤,打得两腿鲜血淋漓,失去知觉,半晌方苏。眼中流泪,叫声:“老爷,冤枉小人。”知县骂道:“死奴!现有人出首在此,汝尚敢抵赖么?”汉文见说有人出首,心内惊慌,叫声:“老爷,小人实遭冤枉!谁人出首?”知县便令公甫出来对证。公甫出来,叫声:“妻舅,你现亲口对我说,白家小姐赠你此银订约婚姻,此银是你交我,要我主婚。因库内失落库银,是我看库,老爷责我追缉,若无,三日一比。我认得此二锭是库银,无奈出首,非我无义,责比难当。我今劝你早认罢,免受刑罚。”
汉文被公甫硬证,面惊如土。心中想道:小姐,非是小生无义,怕死贪生,怎奈姐夫作证,有口难瞒,无奈只得招了。遂将祭墓在西湖遇见小姐,及搭船借伞,到家赠银结亲一段缘由细细供明。知县吩咐书吏录供,就叫:“许仙,本县库中失了银一千两,应该廿锭,只此二锭,更有十八锭存在何处?”汉文道:“他只有赠小人二锭,其余十八锭,小人实不知情。”知县道:“既然如此,本县差人同你去拿此二女,追出余银,免你的罪。”遂即出票,差民壮八名,同许仙去拿二女。民壮领命,如飞出衙不题。
再表白氏自赠银与汉文去后,放心不下,点指一算,叫声:“不好了!”小青问道:“娘娘何事?”白氏道:“我们不该赠许郎的银。此银乃钱塘县库银,他姊夫现当县役,若见此银,许郎必定有祸,你快去打听一遭。”小青领命,即刻驾云起在空中,果见汉文在县堂受刑,被公甫作证,招出实情,又见知县差人来拿。小青大惊,急转云头来见白氏,细细说明。白氏听罢,沉吟半晌,道:“小青,我们暂且避他,库银留下与了他们,免害许郎再受刑楚。”小青道:“娘娘主意不差。”
不表二妖躲避,且说差人到了双茶巷,打进花园,各处搜寻,渺无人影,只见十八锭库银放在亭下。问了地方邻右,都说此是王府空园,无人居住,园内常有妖怪出现,无人敢进。差人只得取了银子,带转汉文到堂上跪下,禀道:“小的们到仇王府花园拿获女子,并无踪迹,只有十八锭库银在亭下。”遂将银呈上。知县将银收入库内,就叫汉文上前道:“若论偷盗库银,罪应拟斩,姑念你年幼,被妖所害,本县从轻拟你徒罪,发配苏州胥江馹。”便叫:“李升,你带他回去家里,听候本县办文。”
公甫领命,将汉文领回家中,许氏接着,眼泪纷纷。叫声:“兄弟,父母生你一身,今被妖精所害,幸亏姊夫认得库银,前去出首,不然,若被他迷去,性命难保。但愿你一路平安,三年转回。”
二人正是悲伤,王员外闻知走来看视,汉文看见王员外更加悲痛。员外也流泪道:“贤侄,老汉不料你有这场祸事,也是你命该如此。老汉几两薄意送你,路上费用。苏州我有个结义兄弟姓吴,名人杰,他在吴家巷也开药材店,我今修书一封与你带去,他见我书,自能照顾你。”汉文道:“深感员外大恩,没齿不忘。”员外遂写书一封付与汉文,相辞去了。
不一日,上司发下牌文,限三日内起身,知县当堂发批,差长解二名押解。长解领文来到李家,兄弟抱头又大哭一场。公甫送了解役行仪,汉文无奈,只得同解役出门,公甫送出城外十里亭方别。
这一去有分教:方离虎窟,又陷狐巢。要知后事,且看下文分解。
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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