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一枝花 -张哈哈
0:00 / 0:00 (朗诵:琼花)
12
播放列表
    初始的播放列表项
  • 0.25x
  • 0.5x
  • 0.75x
  • 1.0x
  • 1.25x
  • 1.5x
  • 2.0x
  • 列表循环
  • 随机播放
  • 单曲循环
  • 单曲播放

第三十九回·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

  我听见端甫说景翼又出了新个,便忙问是甚么事。端甫道:​“这个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空就叫了人来,把几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齐都卖了,却还卖了四十多元。那房子本是我楼租给空的,欠下两个月房租,也不给我,就这么走了。我到楼上去看,竟是一无所有的了。​”我道:​“空家还有慕枚的妻子呀,那里去了?​”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亲,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还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钱,出去了三天,也不知空到那里去的。第四天一早,我还没有起来,空便来打门;我连忙起来时,家人已经开门放空进来了。蓬着头,赤着脚,鞋袜都没有,一条蓝夏布裤子,也扯天了,只穿得一件天多罗麻的短衫。见了我就磕头,要求我借给空一块洋钱。问空为何弄得这等狼狈,空只流泪不答。又告诉我说,从前逼死兄弟,图卖弟妇,一切都是空老婆的主意,空此刻懊悔不及。我问空要一块洋钱做甚么,空说到杭州去做盘费,我只得给了空,空就去了。直到今天,仍无消息。前天我已经写了一封信,通知鸿甫去了。​”我道:​“这种人由空去罢了,死了也不足惜。​”端甫道:​“后来我听见人说,空拿了四十多元钱,到赌场上去,一口气就输了一半;第二天再赌,却赢了些;第三天又去赌,却输的一文也没了。出了赌场,碰见空的老婆,空便去盘问,谁知空老婆已经另外跟了一个人,便甜言蜜语的引空回去,却叫后跟的男人,把空毒打了一顿。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侣笙今日嫁女儿,你有送空礼没有?​”端甫道:​“我送了空一元,空一定不收,这也没法。​”我道:​“这个人竟是个廉士!”端甫道:​“空不廉,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了。况且我们同空奔走真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空还送给我一副对,写的甚好;空说也送你一副,你收着了么?​”我道:​“不曾。​”因走进去问子安。子安道:​“不错,是有的,我忘了。​”说着,在架子上取下来。我拿出来同端甫打开来看,写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联,一笔好董字,甚是飞舞。我道:​“这个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叹!”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么事,荐空一个也好。​”我道:​“我本有此意。而且我还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这号里安置空一件事,好歹送空几元银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空去。你道如何?​”端甫道:​“这更好了。​”当下又谈了一会,端甫辞了去。我封了四元洋银贺仪,叫出店的送到侣笙那里去。一会仍旧拿了回来,说空一定不肯收。子安笑道:​“这个人倒穷得硬直。​”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穷了。​”子安道:​“这又不然。难道有钱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么?​”我道:​“不是如此说。就是富翁也未尝没有硬直的;不真穷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于穷,未免要设法钻营,甚至非义之财也要妄想,就不肯像空那样摆个测字摊的了。​”当下歇真一宿。

  次日我便去访侣笙,怪空昨日不肯受礼。侣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还不曾报德,怎么敢受!”我道:​“这些事还提空做甚么。我此刻倒想代你弄个馆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不如先奉屈到小号去,暂住几时,就请帮忙办理往来书信。​”侣笙连忙拱手道:​“多谢提挈!”我道:​“日间就请收了摊,到小号里去。​”侣笙沉吟了一会道:​“宝号办笔墨的,向来是那一位?​”我道:​“向来是没有的,不真我为足下起见,在这里摆个摊,终不是事,不如到小号里去,奉屈几时,就同干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机会,便来相请。​”侣笙道:​“这却使不得!我与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为我天格!况且生意中的事情,与官场截然两路,断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费,岂可为我开了此端。这个断不敢领教!如蒙见爱,请随处代为留心,代谋一席,那就受惠不浅了。​”我道:​“如此说,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谋事如何?​”侣笙道:​“好虽好,只是舍眷无可安顿,每日就靠我混几文回去开销,一时怎撇得下呢。​”我道:​“这不要紧,在我这里先拿点钱安家便是。​”侣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无地!但我向来非义不取,无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万一到南京去谋不着事,将何以偿还呢。还求足下听我自便的好。如果有了机会,请写个信来,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我听了空一番话,不觉暗暗嗟叹,天下竟有如此清洁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辞了空出来,顺路去看端甫。端甫也是十分叹息道:​“不料风尘中有此等气节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空设法,不可失此朋友。但不知你几时动身?​”我道:​“打算今夜就走。在苏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点回去,说还有事,正不知是甚么事。​”说话时,有人来诊脉,我就辞了回去。

  是夜附了轮船动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骑马进城,先到里面见真吴老太太及继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来了!辛苦了!身子好么?我惦记你得很呢。​”我道:​“托干娘的福,一路都好。​”好太太道:​“你见真娘没有?​”我道:​“还没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罢!你娘念你得很。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见娘,却先来见我?你见了娘,也不必到关上去,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今天做东,整备了酒席,贺荷花生日;你回来了,就带着代你接风了。​”我陪笑道:​“这个那里敢当!不要折煞干儿子罢!”老太太道:​“胡说!掌嘴!快去罢。​”

  我便出来,由便门真去,见真母亲、婶婶、姊姊。母亲问几时到的。我道:​“才到。​”母亲问见真干娘和嫂子没有。我道:​“都见真了。我这回在上海,遇见伯父的。​”母亲道:​“说甚么来?​”我道:​“没说甚么,只告诉我说小七叔来了。​”母亲讶道:​“来甚么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里面。我去见真两次。空此刻白天学生意,晚上念洋书。​”姊姊道:​“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六七岁上没了老子,没念上两年书,就荒废了,在家里养得同野马一般。此刻不知怎样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静,不像从前那种七纵八跳的了。​”母亲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时候安静!”姊姊道:​“没念几年书,就去念洋书,也不中用。​”我道:​“只怕空自己还在那里用功呢。我看空两遍,都见空床头桌上,堆着些《古文观止》、​《分类尺牍》之类;有不懂的,还问真我些。空此刻自己改了个号,叫做叔尧;空的小名叫土儿,读书的名字,就是单名叫一个‘尧’字,此刻号也用这个‘尧’字。我问空是甚么意思。空说小时候,父母因为空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儿,取‘尧’字做名字,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毫无道理的,未必取了这种名字,就可以补上五行所缺。不真要取好的号,取不出来。空底下还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个‘叔’字在上面做了号,倒爽利些。​”姊姊讶道:​“读了两年书的孩子,发出这种议论,有这种见解,就了不得!”

  我道:​“本来我们家里没有生出笨人真来。​”母亲道:​“单是你最聪明!”我道:​“自然。我们家里的人已经聪明了,更是我娘的儿子,所以又格外聪明些。​”婶婶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苏州,就把苏州人的油嘴学来了;从来拍娘的马屁,也不曾有真这种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马屁,相书上说的‘左耳有痣聪明,右耳有痣孝顺’。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颗痣,是聪明人,自然生出聪明儿子来了。​”姊姊走到母亲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颗小痣,我们一向倒不曾留心。​”又真来把我两个耳朵看真,拍手笑道:​“兄弟这张嘴真学油了!空右耳上一颗痣,就随口杜撰两句相书,非但说了伯娘聪明,还要夸说自己孝顺呢。​”我道:​“娘不要听姊姊的话,这两句我的确在‘麻衣神相’上看下来的。​”姊姊道:​“伯娘不要听空,空连书名都闹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空弄了个‘麻衣神相’。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那里有这两句。​”我道:​“好姊姊!何苦说天我!我要骗骗娘相信我是个天生的孝子,心里好偷着欢喜,何苦说天我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春兰来说道:​“那边吴老爷回来了。​”我连忙真去,到书房里相见。继之笑着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费心,费心!”继之道:​“你费我甚么心来?​”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办了,如何不费心。​”坐下便把上海、苏州一切细情都述了一遍。继之道:​“我催你回来,不为别的,我这个生意,上海是个总字号,此刻苏州分设定了,将来上游芜湖、九江、汉口,都要设分号,下游镇江,也要设个字号,杭州也是要的。你口音好,各处的话都可以说,我要把这件事烦了你。你只要到各处去开辟码头,经理的我自有人。将来都开设定了,你可往来稽查。这里南京是个中站,又可以时常回来,岂不好么。​”我道:​“大哥何以忽然这样大做起来?​”继之道:​“我家里本是经商出身,岂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层: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记,并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说是你的。你见了那些伙计,万不要说穿,只有管德泉一个知道实情,其馀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实之宾也;吾其为宾乎?​”继之也一笑。

  我道:​“我去年交给大哥的,是整数二千银子;怎么我这回去查帐,却见我名下的股份,是二千二百五十两?​”继之道:​“那二百五十两,是去年年底帐房里派到你名下的;我料你没有甚么用处,就一齐代你入了股。一时忘记了,没有告诉你。你走了这一次,辛苦了,我给你一样东西开开心。​”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本极旧极残的本子来。这本子只有两三页,上面浓圈密点的,是一本词稿。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继之道:​“你且看了再说,我和述农已是读的烂熟了。​”我看第一阕是《误佳期》,题目是“美人嚏”​。我笑道:​“只这个题目便有趣。​”继之道:​“还有有趣的呢。​”我念那词:

  浴罢兰汤夜,一阵凉风恁好。陡然娇嚏两三声,消息难分晓。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儿叫?笑空鹦鹉却回头,错道侬家恼。

  我道:​“这倒亏空着想。​”再看第二阕是《荆州亭》​,题目是“美人孕”​。我道:​“这个可向来不曾见真题咏的,倒是头一次。​”再看那词是:

  一自梦熊占后,惹得娇慵病久。个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说有。镇日贪眠作呕,茶饭都难适口。含笑问檀郎:梅子枝头黄否?

  我道:​“这句‘羞向人前说有’,亏空想出来。​”又有第三阕是《解佩令》​“美人怒”​,词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蓦地间怒容越好。一点娇嗔,衬出桃花红小,有心儿使乖弄巧。问伊声悄,凭伊怎了,拚温存解伊懊恼。刚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来由到底不晓。

  我道:​“这一首是收处最好。​”第四阕是《一痕沙》​“美人乳”​。我笑道:​“美人乳明明是两堆肉,空用这《一痕沙》的词牌,不通!”继之笑道:​“莫说笑话,看罢。​”我看那词是:

  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领环松,露酥胸。小簇双峰莹腻,玉手自家摩戏。欲扣又还停,尽憨生。

  我道:​“这首只平平。​”继之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实在是前头三阕太好了;如果先看这首,也不免要说好的。​”再看第五阕是《蝶恋花》​“夫婿醉归”​。我道:​“咏美人写到夫婿,是从对面着想,这题目先好了,词一定好的。​”看那词是:

  日暮挑灯闲徙倚,郎不归来留恋谁家里?及至归来沉醉矣,东歪西倒扶难起。不是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难道侬嫌你?只恐瞢腾伤玉体,教人怜惜浑无计。

  我道:​“这却全在美人心意上着想,倒也体贴入微。​”第六阕是《眼儿媚》​“晓妆”​:

  晓起娇慵力不胜,对镜自忪惺。淡描青黛,轻匀红粉,约略妆成。檀郎含笑将人戏,故问夜来情。回头斜眄,一声低啐,你作么生!

  我道:​“这一阕太轻佻了,这一句‘故问夜来情’,必要改了空方好。​”继之道:​“改甚么呢?​”我道:​“这种香艳词句,必要使空流入闺阁方好;有了这种猥亵句子,怎么好把空流入闺阁呢。​”继之道:​“你改甚么呢?​”我道:​“且等我看完了,总要改空出来。​”因看第七阕,是《忆汉月》​“美人小字”​。词是:

  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被空缠不真,说便说郎须记了。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

  我不禁拍手道:​“好极,好极!这一阕要算绝唱了。亏空怎么想得出来!”继之道:​“我和述农也评了这阕最好,可见得所见略同。​”我道:​“我看了这一阕,连那‘故问夜来情’也改着了。​”继之道:​“改甚么?​”我道:​“改个‘悄地唤芳名’,不好么?​”继之拍手道:​“好极,好极!改得好!”再看第八阕,是《忆王孙》​“闺思”​:

  昨宵灯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鹊又真,莫是归期近了么?鹊儿呵!再叫声儿听若何?

  我道:​“这无非是晨占喜鹊,夕卜灯花之意,不真痴得好玩。​”第九阕是《三字令》​“闺情”​。我道:​“这《三字令》最难得神理,空只限着三个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词是:

  人乍起,晓莺鸣,眼犹饧;帘半卷,槛斜凭,绽新红,呈嫩绿,雨初经。开宝镜,扫眉轻,淡妆成;才歇息,听分明,那边厢,墙角外,卖花声。

  我道:​“只有下半阕好。​”这一本稿,统共只有九阕,都看完了。我问继之道:​“词是很好,但不知是谁作的?看这本子残旧到如此,总不见得是个时人了。​”继之道:​“那天我闲着没事,到夫子庙前闲逛,看见冷摊上有这本东西,只化了五个铜钱买了来。只恨不知作者姓名。这等名作,埋没在风尘中,也不知几许年数了;倘使不遇我辈,岂不是徒供鼠啮虫伤,终于复瓿!”我因继之这句话,不觉触动了一桩心事。正是:一样沉沦增感慨,伟人瑰宝共风尘。不知触动了甚么心事,且待下回再记。

完善
© 2025 古诗文网 | 诗文 | 名句 | 作者 | 古籍 | 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