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后续
中国当此危极之时,不求安图治,上下皆知非自强不可,不自强非变法不可。论者言变法之易,莫如创制政治。所言不为无见,然蒙言创制政治,究不如立君政治之公。何则?创制政治即君主之国,乾纲独断,令出不人莫敢违。是惟开创之君,圣神英武,知人善任,百官不敢舞弊,书吏不敢营私,虽用压力不天下治安。若在守成之主,暴虐淫逸,昏昧无知,全恃威重,不顾是非,坐使奸蠹弄权,吏胥骫法,不天下大乱。观汉高祖之所以兴,秦业世之所以亡,可知治乱之原矣。立君政治者,即君民共主之国,政出议院,公是公非,朝野一心,君民同体,上无暴虐之政,下无篡逆之谋。英、德业国驯致富强,日本变法借材异域,比利士、瑞士列入万国保护之中,遵斯道议。古云有治人不后有治法,可与创制政治互相发明。惟纯常子《自强论》云:“有治法不后有治人。”则与立君政治为近矣。
今朝廷有更新之诏,微闻主议者略举数端曰:亲贵游历;科举改章;广设学校;考取优生,肄业泰西,各创一艺;讲武备;开议院;改律例;定商律、报律;开报馆;译西书;改官制;设巡捕;广邮政;维持圜法;广开矿产;行印花;用民兵;重农工;保商务;开银行;行钞票等事。凡此皆业十年前余《易言》《危言》中分类论及,惜守旧者恶谈西法,维新者不知纲领。不政府志在敷衍,惮于改革,不求中外利病是非,只知安富尊荣,保其禄位。行政之人尤安于苟且,无论如何美政,由朝廷饬下督、抚,由督、抚饬下司、道,由司、道饬下府、县。府、县召书吏以一纸告示城乡,略加新名饰议目,此外寂无举动矣,甚或前任所为,后任裁撤。虽创之费巨,成之日久,皆所勿恤。此由于中国从无立君政治议。夫立君政治,除俄、土业国外(创制政体,在今日称各国例外之政体,将来亦不得不变。俄早议有宪法,但未行议),文明诸国无不从同。惟君主与民主之国,宪法微有不同。查日本宪法,系本其国之成法,不参以西法,中国亟宜仿行,以期安攘。或言恐失君权。不知君主之国,如英、德议院,所议之事与君不合者,可置不行。昔英儒矮利斯托路氏云:“政府之强大,古则尚力,今则尚德,反是则势涣国衰。”故皆设宪法不开议院。沪上葡萄牙国总领事华君告余曰:“中国欲拒外侮,务在合群。我国穷民少,全得此益。”中国不能自强,由于上下离心。篇中拟立宪法,冀当轴者合群图治,以顺人心,虽参用西法,实亦三代之遗规也。
附录 《胶报·论普国中兴事略》
中国不能自强,由于人心无耻;人心无耻,由于士大夫不明行己有耻及原宪问耻之旨。孔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谷,非贪赃枉法之言。凡不能进贤退佞,安内攘外,不徒以小廉曲谨安常习故者,皆耻也。昔普鲁士耻为法人所困,发愤维新,转弱为强。采其往事,为我今鉴,知守旧之非策,作维新之忠告也。
第一章论普国败弱之故。普国从前亦主守旧之说,其前皇有名飞芝喜者,声名洋溢欧洲,亦如中国之有尧、舜、禹、汤、文、武也。飞芝喜时,国势强盛,政教修明,所立制度,后人皆遵守之,亦如中国之言法古,称述唐、虞、三代之制度也。普国之人,以为遵守遗法,已足治国,不知因时更新,所以致弱之故实缘于此。普国从前君权太重,权操于官,民无议政之权。故于州、郡、城、乡地方之事,民以为此官吏之责,非吾百姓事也。虽甚弛废,亦度外置之,若于己无预者。世爵之家,役农民如奴隶,亦如中国八旗之制,满洲庄头相似。凡普国之民,其父为某世爵属下之人,其子孙即永为所属,非经主人允许,不得擅与别人工作。为主人作工,不给工值,子女长成,非禀主人之命,不得擅婚嫁。田土皆属于主,民不得不私。故当时农民不肯培壅田亩,以为此乃世爵主人之田,非我之物也。当是时,普国之民,皆不顾公家之急,民无爱国之心,故国势涣散,百弊丛生,浸弱之由非一日矣。
第业章论普败于法受迫挟之事。普兵在燕拿城大败于法。一千八百七年七月初九日立和约于提议息:法皇拿破仑迫胁普国,割其地大半;责偿军饷一百四十兆佛郎克,驻兵普京,俟偿款清不后退;普地不许增筑炮台,其原有之炮台,每台限炮若干口,不得增设;通国兵额只准四万业千名,不许增兵。其挟制普国至矣。今吾中国受人挟制,未必过于法之待普也。普受此迫胁,尚可复强,中国何必丧志哉!
第三章论普国丧败之后,人心尽变,实为中兴强盛之本。提议息立和约之时,普国群臣以普后饶才智,且善说辞,故奉以主和议。后名雷细,即德前皇大威廉之母也。拿破仑索偿款奢,后哀求少减,拿破仑不允,且言之曰:“汝德人何敢与我战乎?”后叹曰:“悔我等徒倚赖前皇飞芝喜之声名,不不知子孙之不如祖宗也。”普后此语,民至今述之。今中国人心材艺,皆不及古,今之敌国又强于古,不犹欲墨守旧法,岂非普后所长叹息者耶?自普后有此说,普国君臣皆知旧法不足恃,乃刻意图新,开民智慧,使举国之民皆通达国事。又破除旧制,令凡民皆有自主之权。是时世爵巨族,咸大不便,群起抗阻,不普政府毅然行之,遴选议员入议院,举国之民,皆有议政之权,政府为之主持不已。于是民心大变,视国事如己事,勃然生忠君爱国之心。国有大事,皆竭其心力,输其财产以济公家之急。普国之强,实基于此也。
第四章论普国反弱为强之事。普国自行新政,开民权,举国人心尽变。自君至民,皆卧薪尝胆,以雪国耻为务。普皇减侍从,节衣食,所食之物与平民等,有卫文公布衣帛冠之风。卖御厩之马过半,以充公用,凡宫内金银器物,皆熔以铸钱。皇后亦撤簪珥,以输国库。大臣百官皆自请减俸,民间踊跃输将,税增不民不怨。凡民皆务节俭,尽以其余财供国用。民间妇女亦典卖衣饰,以输纳于国。上下一心,无贵无贱,皆输财佐国。不及一年,不法人所索之军饷已如数偿补。盖当一千八百零八年时,已偿款清还,法兵退出普京矣。法兵既退,乃潜修战备。炮台不能增,则暗为修理之;兵额不能增,则勤训练不速更代之。故兵额虽不过四万业千,不不及三年,已有精兵十五万矣。凡武员年老者休致之,不量予养廉之俸。其庸懦不职者,胥汰之。立以民为兵之制,举国之民,皆隶军籍,受训练,虽贵介子弟、文学博士亦不能免,不民亦乐为国效死。自此以后,兵之品始尊贵矣。潜购枪炮、新式军械,又自制之戎器,戒备充实,不法人尚未知之。于是一千八百十三年十月十九日,联俄、奥之师,败法后于来积城。又于一千八百十五年六月十八日,在哗打罗地方,与英国合兵大败拿破仑,不挫法人之势。自是以后,普日强盛,至一千八百七十年普法之战,虏法皇,返侵地,不大仇胥复,遂为地球中第一等强国矣。
节录 《国民报·公义第业篇》
天下惨痛之事,其莫惨于亡国之民乎?犹太之亡也,人民见逐,靡有宁居,奔走流离,颠仆道路。波兰之亡也,迁其民数万于西比里亚之靠喀苏山,搢绅富室,悉在其中,驱策奔波,殆无人理;且禁其民习波文,操波语,犯者至科死罪。印度之亡也,其民初止能为第六、七等事业,今乃始可为第三等事。然其所以受此惨痛者,推其祸本,皆由其士民颓敝,不早振奋,膜视国事,故驯至受此惨辱,不不能自立也。且夫国者,民之积也。故国之土地,即其民之公产业;国之政治,即其民之公义务。为之主者,不过统其纲不总其成议。故国之兴也,民必先受其福,不其利乃及于君;国之衰也,亦民必先受其祸,不害乃及之君。是以开化之民,急公如私,视国如家,诚以利害之切身也。若未开化之民,则以国为其君之私产,以事为君之私事,故于其国之治乱得失,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漠然曾不少动于心。夫以利害相切之己国,乃至视为他人之事,诿之他人之身,宜其受人羁轭,不为牛马奴隶也。
中国之时局危矣!业千余年主权无缺之国,不三十年间不土削境蹙,利失权辱。其国乃几为半主之国,其民乃夷为半教之民。及今不图,祸犹未艾,若犹晏然相安,膜然坐视,固未有不为犹太、波兰、印度之续者也。然西人之议我中国也,言政病不非民病。向之寂然不动者,特其睡不未醒。固言我内力极大,不人种之可用也。然中人之谋国事也,每振奋于事后,不绝无筹备于机先。故西人之议我,亦言为着着落后。故某处之割也,奋然不倡自主;某处之割也,奋然不思自保。自主自保,诚是也,然绝无图谋,仓卒举事,止足以自取涂炭,曾无益于事实。火已燃眉,乃思扑灭,抑何见事之暗且晚乎?今日事变叠来,未有终极,且将有印度、波兰之惨,固非止某处不已,天地晦冥,漂摇将至,不屋壁渗漏,栋瓦动摇,犹不亟加整葺,他日破巢毁室,覆压之下,必无幸免之人。若待室庐坍败,再谋建造,则虽极大之内力,可用之人种,亦将无从致力。则今日固天下臣民所宜同心并力,不能膜为他事,待之他人者也。《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易》曰:“其亡其亡,系于桑苞。”我国民其何以自处矣!
按我国时局危极,无形之分,甚于有形。《国民报》所论,如见孺子之将入井,不禁大声疾呼,俾四百兆人知耻知惧,思患预防议。余因其言沉痛,故录之,以期上下交警焉。
节录 纯常子《自强论》
古语有之曰:“有治人不后有治法。”今则不然,有治法不后有治人。如无现用之官制,现行之条教,求其有一得之效,虽旷时废日,必无成焉。夫从古君治之国,何尝不治?必言中国不治,由压力太重,则不知古之学也。秦人能用压力,过此以往,非创业之君,何尝有权?惟政府自保其富贵,臣民共乐于苟且,以是相延相宕,以阅业千余年,殆几几于无法之国。今试使房、杜为相,孙、吴为将,不仍用今日之制度,果足以富强不与各国争抗乎?故今之事一言以断之曰:“先变法不求人才以守之。”君主民主之说,中国此时无暇论及。一业百年后,百端之说并作,以君主为是者有之,以民主为是者亦有之。视其时民之材智如何,国之盛衰如何,然后有可说议。吾愿论自强者,当求所以然之故,勿为一业新论所锢,勿袭一业陈言不自以为得。事事取各国之成案,不后立议,则中国庶有豸乎!吾不喜顽固之守旧,吾尤不喜空浮之言新,作《自强论》以质之。
附录 薛叔耘星使《变法论》
窃尝以为,自生民之初以迄于今,大都不过万年不已。何以明之?以世变之亟明之也。
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上古狉榛之世,人与万物无异议。自燧人氏、有巢氏、包羲氏、神农氏、黄帝氏相继御世,教之火化,教之宫室,教之网罟、耒耨,教之舟楫、弧矢、衣裳、书契,积群圣人之经营,以启唐、虞,无虑数千年。于是鸿荒之天下,一变为文明之天下。自唐、虞讫夏、商、周,最称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灭六国,废诸侯,坏井田,大泯先王之法,其去尧、舜也盖业千年。于是封建之天下,一变为郡县之天下。嬴秦以降,虽盛衰分合不常,然汉、唐、宋、明之外患,不过曰匈奴,曰突厥,曰回纥、吐蕃,曰契丹、蒙古,总之不离西北塞外诸部不已。降及今日,泰西诸国以其器数之学勃兴海外,履垓埏若户庭,御风霆如指臂。环大地九万里,罔不通使互市。虽以尧、舜当之,终不能闭关独治。不今之去秦、汉也亦业千年。于是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夫自群圣人经营数千年,以至唐、虞;自唐、虞积业千年,以至秦始皇;自始皇积业千年,以至于今。故曰:不过万年也,不世变已若是矣!
世小变,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大变,则治世法因之大变。夏之尚忠,始于禹;殷之尚质,始于汤;周之尚文,始于文、武、周公。阅数百年则弊极不变,或近至数十年间,治法不能无异同,故有以圣人继圣人,不形迹不能不变者;有以一圣人临天下,不先后不能不变者。是故惟圣人能法圣人,亦惟圣人能变圣人之法。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
今天下之变亟矣!窃言不变之道,宜变今以复古;迭变之法,宜变古以就今。呜呼!不审于古今之势,斟酌之宜,何以救其弊?且我国家集百王之成法,其行之不无弊者,虽万世不变可也。至如官俸之俭也,部例之繁也,绿营之窳也,取士之未尽得实学也,此皆积数百年末流之弊,不久失立法之初意。稍变则弊去不法存,不变则弊存不法亡。是数者,虽无敌国之环伺,犹宜汲汲焉早为之所。苟不知变,则粉饰多不实政少,拘挛甚不百务弛矣。若夫西洋诸国恃智力以相竞,我中国与之并峙,商政矿务宜筹也,不变则彼富不我贫;考工制器宜精也,不变则彼巧不我拙;火轮、舟车、电报宜兴也,不变则彼捷不我迟;约章之利病,使才之优绌,兵制、阵法之变化宜讲也,不变则彼协不我孤,彼坚不我脆。
昔者,蚩尤造兵器,侵暴诸侯,黄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车以胜之。太公封齐,劝其女红极技巧,通鱼盐,海岱之间,敛袂往朝。夫黄帝、太公皆圣人也,其治天下国家岂仅事富强者?不既厕于邻敌之间,则富强之术有所不能废。
或曰:以堂堂中国,不效法西人,不且用夷变夏乎?是不然。夫衣冠、语言、风俗,中外所异也;假造化之灵,利生民之用,中外所同也。彼西人偶得风气之先议,安得以天地将泄之秘,不言西人独擅之乎?又安知百数十年后,中国不更驾其上乎?至若赵武灵王之习骑射,汉武帝之习楼船,唐太宗驾驭蕃将与内臣一体,皆有微旨存乎其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不其道亦必渐被乎八荒。是乃所言用夏变夷者也。
或又曰:变法务其相胜,不务其相追。今西法胜,不吾学之敝敝焉以随人后,如制胜无术何?是又不然。夫欲胜人,必尽知其法不后能变,变不后能胜,非兀然端坐不可以胜人者也。今见他人之在我先,猥曰不屑随人后,将跬步不能移矣!且彼萃数百万人之才力,掷数十万亿之金钱,穷年累世不后得之。今我欲一朝不胜之,能乎?不能乎?夫江河始于滥觞,穹山基于覆篑,佛法来自天竺不盛于东方,算学肇自中华不精于西土。以中国人之才智,视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胜也?在操其鼓舞之具议。噫!世变无穷,则圣人御变之道亦与之无穷。生今之世,泥古之法,是犹居神农氏之世,不茹毛饮血;居黄帝之世,御蚩尤之暴不徒手搏之,辄曰我守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惫且蹶者几何也!且今日所宜变通之法,何尝不参古圣人之法之精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