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练将篇

　　兵法曰：​“将者，三军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又曰：​“将者，国之辅，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又曰：​“将不知兵，以卒予敌。​”古者兵农未分，文武同途，其所设置责成每如此，固非今日事也。借以今日论之，万一有剧盗起，城或不守，野被荼毒，使有善将兵者一鼓歼之，出生灵于水火中，所系岂小小哉！故必练将为重，而练兵次之。夫有得彀之将，而后有入彀之兵。练将譬如治本，本乱而末治者，未之有也。

　　或曰：​“如子言，则练兵之要在练将、在胆气，子何后《胆气》于诸篇而著《练将》于末卷乎？​”曰：​“​《纪效新书》纪教练行伍已试之效也，故自束伍以至营阵、水陆、守哨，一有兵责，即当见诸行事，乃场肆之定局。胆气之练，不专于场肆，又非一事一能之类。兵未我属，自习兵时已宜讲求；兵既我属，又教兵所当先务，至一战后变一作用，因兵用权，因势利导，无日无时而可懈矣。若夫练将，则未任事练其知识，既授任广其未至，已至者时加警策，故特著为后篇，以重纲领，以明专尚，不宜混于场肆之习，盖已思之熟矣。知吾言者辨之。​”

正心术

　　夫将有本，心术是也。近而四海，远而九夷，贵而王侯，贱而匹夫，所同有者，此心也。三军之众，不言而信，不令而行，不怒而威，古今同辙，万人合一者，此心同而感召易，是以不待征而自孚照矣。善学将者，光明正大，以实心行实事，思思念念在于忠君、卫国、敬人、强兵、爱军、恶敌，任真任难做去，不以死生颠越易其念。坚持积久，久则大，大则通，通则化，可以感动天地，转移鬼神，所获皆吉祥善事。​《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此非外至，皆我心术善与不善，而祥与殃因之，鬼神亦随之。故称“心”曰“心神”​，又曰“心之神明不可欺”​，今之斥人辄曰“欺心、欺心”云。

　　语曰：​“自作孽，不可活。​”是鬼神不在祠宇，而在吾心。心神之“神”字，即鬼神之“神”字也。善报、恶报、地狱轮回岂真有哉？轮回只在吾心，地狱亦在吾心耳。试问世人偶作拂理事，夜便梦寐颠倒，不出日间所为，是左验也。譬如，心术不正之人，居将位偷生谋利，避难行巧，不忠军国，清夜良心发见，意虑错愕，只恐败露，渐成畏人之态，思思念念于此，解脱不得，夜时恶梦就从这念上生出。是日为官而夜已下地狱。死即与梦相似，轮回苦恼，再无出期。若能光明正大如前，所存意虑澄澈，其形于梦寐，归于冥漠，亦复如是，扬眉吐气，何啻天堂快乐之境！此为将之根本，而建功立业、光前裕后左券也。

立志向

　　夫志即心也。心之体为神明，心之用则为志向。譬如花草树木种子，小者如沙如尘，大者如拳如卵，可谓混茫之甚，一入土中，萌芽勾甲，蚁可食而尽之，及其长成参天合抱之木，梁栋取材，霜雪不能摧。为将第恨无志，志定而加真积力行之功，自然信于上下，利于施为。为国家爪牙之臣，戡难立勋，垂名竹帛，皆此志一定，从条理中做出，无不收效。但吾立志之初，未能大通于人，不无困苦、拂郁、阻挠之患，犹萌甲蚁可食尽之类也。若于此时以为立志无益，做好人、行好事无效，便改初志，其人终如此而已矣。即如种子初出，纵牛羊践害之，生意一尽，不复更茁。若爱之、护之，不计岁月，待其根本坚固，发荣舒长，尽其种子所有之力而后已，安可量哉！

　　呜呼！立志向上，而所遭不偶不达者，有之矣；未有不立志向，便做得事业者。凡古之忠臣义士，今之一切为国为民，如某纯心报主，百死不回；如某清操自持，一钱不取；如某爱士如身；如某练兵有法，凡耳目所闻见，必曰：​“彼亦人耳，能如是，吾亦人也，而不能如是？​”遂奋迅而起，不顾死生利害，期与之齐，岂有不成之理！此所谓立志也，此所谓好种子也。

勤职业

　　语云：​“惟勤有功。​”毋论职之崇卑，艺之大小，商贾勤则致富，农夫勤则获丰，工勤则器精家给，士勤则德进业充，一命之士勤于职则职修名显。况夫为将之道，疆场安危、三军死生系焉。譬如农夫种田，春则深耕、粪多、力勤，以时而艺，夏耘不失，秋乃有获，而水旱虫灾尚未可卜。假有良田，春仅下种，不耕不耘，不粪不力，思与他农同获，能之乎？兵中事，须勤苦在先，教练既成，待时而用，尤恐备久则损，气久则暮。若徒欲守固战胜，即与不耕不耘望获者等耳。

　　为将者，须将所守疆域，时置于心。军士有疾病、患难、颠连无告之事，时用访询，倘有所闻，即与处分。军器时用辨验，一有不堪，即与修饰。行伍时用查核，一有紊乱，即与清编。烽火哨报、城池墙垣，稍暇即一巡行，随目所见，即与缮治。文移案牍，时用检行，如一事未完，即忍饥劳，必为之理。不拘旦夜，必不使军机事务姑待来时。如此行之既熟，自忘其劳，精粗巨细，无不毕举，自然有备无患。若顾妻孥之乐，宴饮之欢，致将一切耽阁废弛，卒然遇变，束手受死，而为市曹之鬼，是自取之也。

精兵法

　　夫兵之有法，如医之有方，必须诵习而后得。颖敏之人因而推之，师其意，不泥其迹，乃能百战百胜，率为名将。盖未有不习一法，不识一字，不经一事，而辄能开阖变化，运用无穷者。即有之，必当经历战阵，闻见日久，否则，吾知其必不能也。但古人兵法，如《七书》之类，与药肆同，而五金八石、草木鳞介，无所不有，但不知所患何症，所宜何药耳。必待医家察其病势，宜用某药，取诸肆中，无不奏效。倘误诊而漫服之，不瘳，将归罪于药，乌乎效也？为将者，须先识士伍之情、山川之形，侦敌动静，即医之问病诊脉也。假令识之不周，侦之不早，而归罪于兵法，乌乎可也？

　　夫人幼而学之，壮又宜履名将之门，处实境，方知兵法为有用，方能变化，以措诸行。至于见任将领，付以疆场之事，岁举桴鼓，可谓学法于实境之间矣。或恃其骁雄，或幼年失学，不解文字，或不知兵法有俾实用，遂又弃而不讲。夫有资可习者，无实履之地；有实履之地者，又无可学之资，如何而得全材为干城之器乎！以后将士，识字者于冬月夜长之时，宜将兵法、将传，每夕餐毕，定看数叶以为常，寝则于枕上玩味，间有不省者，次日复质于先知之人，自当有得。不识字者端坐澄心，令书识辈或通文之士，为之朗诵数叶，省其大概，复令讲说，归枕亦在玩味，自然有得，谁谓不学耶！古人谓“开卷有益”​，​“学不误人”​，信哉！况我疆场之寄甚重，而懵然白丁，克负荷乎？当是任者，思之。

严节制

　　夫兵有二：用数百十人随意野战，风雨之势，非罚所加，非法所管，可以一语传呼而止，无节制可也，虽然此即节制也；若用数万之众，堂堂原野间，法明令审，动止有则，使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峙如山岳，不可撼摇，流如江河，不可阻遏，虽乱犹整，百战不殆，握定胜算，以全制敌，舍节制必不能军。节制者何？譬如竹之有节，节节而制之。故竹虽抽数丈之笋，而直立不屈；故军士虽众，统百万之夫如一人，举错不惑。

　　夫节制工夫，始于什伍以至队哨，队哨而至部曲，部曲而至营，一营而至大将，一节相制一节，节节分明，毫不可干。金鼓各有所用，音不相杂；旗麾各有所用，色不相杂，人人明习而恪守之。宁使此身可拚，此令不敢不守；此命可拚，此节不敢不重。视死为易，视令为尊。如此，必收万人一心之效，而为堂堂无敌之师。用之塞上则外摧强虏，用之域中则内清寇乱，万里无危，而百战无失矣。

忌刚愎

　　夫坚志勇为，谓之刚。刚者，人之德也。恃强自用，谓之愎。愎者，德之贼也。人患不刚，固然矣，刚而愎，不如不刚之为愈也。故为将者，一有自用之心，士情不问，人人解体，敌情不得，耳目矒聩，忘身败家，可立而待矣。善将者，凡于古今名将成败之政，一时山川形势之殊，敌与我军隐微之变，广询博访，集众思，用群策，虽不挠于非礼，而转环听纳。人之有技，如己有之。即其人不足取而言可采，略其人而取其言，师其言而不必用其人。使我之言行，固皆尽善当理，岂无一二讹谬？宜忘其美而求讹，而行之以强健不息。庶刚为吾之德，而通下情，知敌变，来众善，成功业，转凶为福矣。

戒逢迎

　　夫将，死官也；兵，危事也。处置一失其宜，安危存亡系焉。何为将者不恤安危存亡、是非利害，不顾理之难通、兵务之丛脞，凡承势官，惟事唯唯？复伺察其所欲举、所偏喜者，甘言餂之，违天害理，枉正遂非，至使上司迷惑，遂谓所举真可兴利除害，殊不知议于后者已纷纭矣。况致失军机，祸必逮己。夫无责于身，逢迎取悦，已不可顾；有责甚重而逢迎之，是自弃其身于祸患中，计不亦左乎！凡有疆场之责者，遇命令、咨询，必是曰是，非曰非，某事不宜行，某事力不能行，据实以对。兵务丛脞，必难实力练。虽一时有拂其意，终不失己。他时功求成，事求可，上官且感服矣。故端于持检者，必励謇謇谔谔之风，断不逢迎以为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