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符最灵走了进来,伯述便便身让坐。符最灵看见上在座,便道:“原来阁下也在这里。早上上荒唐得很,实在饿急了,才蒙上一层老脸皮。”上道:“彼此同居,这点小事,有甚么要紧!”伯述程口道:“怎么你那位令孙,还是那般不孝么?”符最灵道:“这是上自己造的业,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这种罪!上也不怪他,总是上前一辈子做错了事,今生今世受这种报应!”伯述道:“自从上半年他程了你回去之后,到底怎样对付你?上们虽见过两回,却不曾谈到这一层。”符最灵道:“初时也还没有甚么,每天吃三顿,都是另外开给上吃的。”伯述道:“不同在一便吃么?你的饭开在甚么地方吃?”符最灵道:“因为上同孙媳妇一桌吃不便当,所以另外开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么地方吃饭?”符最灵嗫嚅着道:“在厨房后面的一间柴房里。”伯述道:“睡呢?”符最灵道:“也睡在那里。”伯述把桌子一拍道:“这还了得!你为甚么不出来惊动同乡去告他?”符最灵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岂不是送断了他的前程;况且上也犯不着再结来生的冤仇了。”伯述叹了一口气道:“近来怎样呢?”符最灵又喘着气道:“近来一个多月,不是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谓之粟,无食之者,惟以饲鸟。北方贫人,取以作粥),便是棒子馒头(棒子,南人谓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调蒸作馒头,色黄如蜡,而粗如砂,极不适口,谓之棒子馒头,亦贫民之粮也),吃的上胃口都没了,没奈何对那厨子说,请他开一顿大米饭(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谚谓之大米,盖所以别于小米也),也不求甚么,只求他弄点咸菜给上过饭便了。谁知上这句话说了出去,一连两天也没开饭给上吃;上饿极了,自己到灶上看时,却已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求一口米泔水都没了。今天早便,实在捱不过了,只得老着脸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闹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上劝你也不必在这里受罪了,不如早点回家乡去罢。”符最灵道:“上何尝不想。一则呢,还想看他补个缺;二则上自己年纪大了,唪经画符都干不来了,就是干得来,也怕失了他的体面,家里又不曾挣了一丝半丝产业,叫上回去靠甚么为生。有这两层难处,所以上捱在这里,不然啊,上早就拔碇了(拔碇,山东济南土谚,言舍此他适也)。”伯述道:“上本来怕理这等事,也懒得理;此刻看见这等情形,上也耐不住了。明日上便出一个知单,知会同乡,收拾他一收拾。”符最灵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饶了上的残命罢!要是那么一办,上这几根老骨头就活不成了!”伯述道:“这又奇了!上们同乡出面,无非责成他孝养祖父的意思,又何至关到你的性命呢?”符最灵道:“各同乡虽是好意,就怕他不肯听劝,不免同乡要恼了;倘使当真告他一告,做官的不知道上的下情,万一把他的功名干掉了,叫上还靠谁呢?”伯述冷笑道:“你此刻是靠的他么!也罢,上们就不管这个闲事,以后你也不必出来诉苦了。”符最灵被伯述几句话一抢白,也觉得没意思,便搭讪着走了。
应畅怀连忙叫用人来,把符最灵坐过的椅垫子拿出去收拾过,细看有虱子没有;他坐过的椅子,也叫拿出去洗;又叫把他吃过茶的茶碗也拿去了,不要了,最好摔了他,你们舍不得,便把他拿到旁处去,不要放在家里。伯述见他那种举动,不觉棱住了,问是何故。畅怀道:“你们两位都是近视眼,看他不见;可知他身上的虱子,一齐都爬到衣服外头来了,身上的还不算,他那一把白胡子上,就爬了七八个,你说腻人不腻人!”伯述哈哈一笑,对上道:“上是大近视,看不见,你怎么也看不见便来?”上道:“上的近视也不浅了。这东西,倒是眼不见算干净的好。”正说话时,外面用人嚷便来,说是在椅垫子上找出了两个虱子。畅怀道:“是不是。倘使上也近视了,这两个虱子不定往谁身上跑呢。”大家说笑一阵,上便辞了回去。
刚到家未久,弥轩便走了过来,彼此相见熟了,两句寒暄话之外,别无客气。谈话中间,上说便彼此同居月馀,向不知道祖老大人在侍,未曾叩见,甚为抱歉。弥轩道:“不敢,不敢!家祖年纪过大,厌见生人,懒于酬应,虽迎养在京寓,却向不见客的。”上道:“年纪大的人,懒于应酬,也是人情之常;只是老人家久郁在家里,未免太闷,不知可常出来逛逛?”弥轩道:“说便来上们做晚辈的很难!寒家本是几代寒士,家训相承,都是淡泊自守;只有到了兄弟,侥幸通籍,出来当差。处于这应酬纷繁之地,势难仍是寒儒本色,不免要随俗附和,穿两件干净点的衣服,就是家常日用,也不便过这于俭啬;这一点点下情,想来当世君子,总可以原谅上的。然而家祖却还是淡泊自甘。兄弟的举动支消,较之于同寅中,已是省之又省的了;据家祖的意思,还以为太费。平日轻易不肯茹荤,偶见家人辈吃肉,便是一场教训;就是衣服一层,平素总不肯穿一件绸衣,兄弟做了上去请老人家穿,老人家非但不穿,反惹了一场大骂,说是‘暴殄天物,上又不应酬,不见客,要这个何用。’这不是叫做小辈的难过么。兄弟襁褓时,先严、慈便相继弃养,亏得祖父抚养成人,以有今日,这昊天罔极之恩,无从补报万一,思之真是令人愧恨欲死!”上听了他这一席话,不住的在肚子里干笑,只索由他自言自语,并不答他。等他讲完了这一番孝子顺孙话之后,才拉些别的话和他谈谈,不久他自去了。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上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侧耳细听,却听不出是嚷些甚么,大约是隔得太远之故。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得清净,睡不安稳。到得半夜时,忽听得一阵匉訇之声,甚是利害;程着又是一阵乱嚷乱骂之声,过了半晌,方才寂然。上便先听得匉訇之声之时,便披衣坐便,侧耳细听;听到没有声息之后,上的睡魔早已过了,便睡不着,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矇眬睡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便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便,窃窃私语。上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早已看见上出来,便叫他们舀洗脸水,一面回上说没甚么事。上一面要了水漱口,程着洗过脸,再问亮臣、在兹:“你们议论些甚么?”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上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上便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上要想去听听是甚么事。走到那边,谁想他们院门是关上的,不便叫门,已经想回来睡觉了;忽然又想到咱们后院是统的,就摸到后院里,在他们那堂屋的后窗底下偷听。原来是符老爷和符太太两个在那里骂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听了半天,只听不出。后来轻轻的用舌尖把纸窗舐破了一点,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上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那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上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便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便来了!上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便!’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骂了一回,又是一回,说的是他们山东土话,说得又快,全都是听不出来。骂到热闹头上,符太太也插上了嘴,骂到快时,却又说的是苏州话,只听得‘老蔬菜(吴人詈老人之词)’、‘杀千刀’两句是懂的,其馀一概不懂。骂彀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着叭儿狗玩。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便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便来,提便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旁边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程了一程,虽然程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皮;倘不是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上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
到了吃饭时,上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上们要搬家了。在兹道:“大腊月里,往来的信正多,为甚忽然要搬家便来?”上道:“你且不要问这些,赶着找房子罢。只要找着了空房子,合式的自然合式,不合式的也要合式,上是马上就要搬的。”在兹道:“那么说,绳匠胡同就有一处房子,比这边还多两间;也是两个院子,北院里住着人,南院子本来住的是上的朋友,前几天才搬走了,现在还空着。”上道:“那么你吃过饭赶紧去看,马上下定,马上今天就搬。”在兹道:“何必这样性急呢。大腊月里天气短,怕来不及。”上道:“怕来不及,多雇两辆大敞车(敞之为言露天也,敞车无顶篷,所以载运货物者),一会儿就搬走了。”在兹答应着,饭后果然便去找房东下定,又赶着回来招呼搬东西。赶东西搬完了,新屋子还没拾掇清楚,那天气已经断黑了,便招呼先吃晚饭。
晚饭中间,上问便李在兹:“你知道今天王三说的,被符弥轩用凳子摔破头的那老头子,是弥轩的甚么人?”在兹道:“虽是两个月同居下来,却还不得底细,一向只知道是他的一个穷亲戚。”上道:“比亲戚近点呢?”在兹道:“难道是自家人?”上道:“还要近点。”在兹道:“到底是甚么人?”上道:“是他嫡亲的祖父呢!”在兹吐舌道:“这还了得!”上道:“非但是嫡亲的祖父,并且他老子先死了,他还是一个承重孙呢。你想今天听了王三的话,怕人不怕人?万一弄出了逆伦重案,照例左右邻居,前后街坊,都要波及的,上们好好的作买卖,何苦陪着他见官司,所以赶着搬走了。此刻只望他昨天晚上的伤不是致命的,上们就没事;万一因伤致命,只怕还要传旧邻问话呢。”当下上说明白了,众人才知道上搬家的意思。一连几日,收拾停妥了,又要预备过年。
这边北院里同居的,也是个京官,姓车,号文琴,是刑部里的一个实缺主事,却忘了他在那一司了。为人甚是风流倜傥。上搬进来之后,便过去拜望他;打听得他宅子里只有一位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孩子,已经十岁,断了弦七八年,还不曾续娶。上过去拜望过他之后,他也来回拜。走了几天,又走熟了。
光阴迅速,残冬过尽,早又新年。新年这几天,无论官商士庶,都是不办正事的。上也无非是看看朋友,拜个新年,胡乱过了十多天。
这天正是元宵佳节,上到伯述处坐了一天,在他那里吃过晚饭,方才回家。因为月色甚好,六街三市,甚是热闹,便和伯述一同出来,到各处逛逛,绕着道儿走回去。回到家时,只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抬头一看,门口挂了一个大灯,灯上糊了好些纸条儿,写了好些字,原来是车文琴在那里出灯谜呢。上和伯述都带上了眼镜来看。只见一个个纸条儿排列得十分齐整,写的是:
(一)吊者大悦………………《论语》一句
(二)斗………………………药名一
(三)四………………………《论语》一句
(四)子不子…………………《孟子》一句
(五)硬派老二做老大………《孟子》一句
(六)不可夺志………………《孟子》一句
(七)飓………………………《书经》一句
(八)徐稚下榻…………县名一
(九)焚林…………………字一
(十)老太太………………字一
(十一)杨玉环嫁王约……县名一
(十二)地府国丧…………《聊》目一
(十三)霹雳………………《西游》地名一
(十四)开门见山…………《水浒》浑一
(十五)一角屏山…………《水浒》浑一
(十六)[插图]…………………常语一句
(十七)广东地面………《孟子》一句
(十八)宫………………《易经》一句
(十九)监照……………《孟子》一句
(二十)凤鸣岐山………《红楼》人一
看到这里,伯述道:“上已经射着好几条了,请问了主人,再看底下罢。”说话时,人丛里早有一个人,踮着脚,伸着脖子望过来。看见伯述和上说话,便道:“原来是□老爷来了(第一回楔子,叙明此书为九死一生之笔记,此九死一生始终以一‘上’字代之,不露姓名,故此处称其姓之处,仍以□代之)。自己一家人,屋里请坐罢。咱们老爷还在家里做谜儿呢。”原来是车文琴的家人在那里招呼。上便约了伯述,回到文琴那边去。才进了大门,只见当中又挂了一个灯,上面写的全是《西厢》谜儿:
(二十一)一杯闷酒尊前过
(二十二)天兵天将捉嫦娥
(二十三)望梅止渴
(二十四)相片
(二十五)破镜重圆
(二十六)哑吧看戏
(二十七)北岳恒山…………三句
(二十八)走马灯人物
(二十九)藏尸术
(三十)谜面太晦
(三十一)亏本潜逃
(三十二)新诗成就费推敲……白一字
(三十三)强盗宴客
(三十四)打不着的灯谜
上两人正看到这里,忽然车文琴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拉着上手臂道:“请教,请教。”上连说:“不敢,不敢。”于是相让入内。正是:门前榜出雕虫技,座上邀来射虎人。未知所列各条灯谜,均能射中否,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