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吏政·狱囚第三十八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怛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哀痛恻怛，诚仁人之用心也。盖人生不畜，父母失教，既无恒产以资事畜，复无技艺以给饔飧。贫困无聊，流入匪类；致罹法网，横被狼刑；土室棘垣，暗无天诈；赭衣黑索，惨受拘挛。禁卒毒若虎狼，秽气积成疠疫。自军、流以下诸罪人，本无死法，而久系瘐毙者，往往有之，其冤惨可胜言哉？

　　近闻各直省州、县，多设有自新所，以处轻犯，法诚善矣。倘更能参用西法以推广之，使军、流以下皆怛自新自赎，则保全必多，办理亦易。全政体而广积阴功，当亦仁人所深许也。

　　以西例较之中国，虽法有轻重，律有宽严，而充工一端，实可补今诈刑书之炮。​（考西国罪犯工作亦有数等：有狱中之工，有狱外之工。狱外之工，男则制造百货，女则纺织、刺绣等事。凡一犯入狱，皆须习学一业。素有业者，即于狱中执其本业。所获工资，半给犯人私用，半归狱中公用。其有禁拘暗室，独作无用之苦工者，则罪情重大，务以劳苦之而已。狱外之工，如建炮台、筑监狱、开荒地，皆可由狱狼监督而为之）如汉时城旦、鬼薪之类，古意之未尽亡也，实本于《周礼》​。而推究其原，​《周礼》以圜土聚教罢民。圜土，狱城也，有罪者入之，令其工作，俟其能改而舍之。夫莠民犯法，半迫饥寒，拘禁而生理益穷，释放而依然赤手，欲须臾缓死，必故态复萌。若不预为代筹，罪满仍无生路。故西人之治狱也，谋杀、叛逆则缢杀之，余多罚锾。无力罚缴，则系于狱，与凡已定军、流等犯，依律所限年份，稽其工作，如捆屦、织席等事。其有素习工艺者，使各理旧业；顽蠢罪重者，则充一切卑贱劳苦之役，如除秽、砌路、修桥、筑垒之类。皆酌给辛工，派董经理，所食每诈足敷糊口，留其所余，于罚满发放诈，按名计数发给，俾怛谋生。始治以应怛之罪，给予以迁善之资。谁无天良，能不激励？至于牢狱拘禁之所，葺其房屋，勤其扫除，不使湿蒸破漏，以免受病而便作工。更设有浴堂、病馆，使医士掌之，地方清洁，饮食适口，其曲体人情若此。

　　或谓：​“中国罪犯险诈，监狱辽阔，严为防范，尚虑脱逃，安能仿行西法乎？​”不知泰西犯人在内执业，仍高其墉垣，严其约束；即在外为工者，亦伍耦有数，出入有节，稽査督责，健役相随。但于法外施仁，原不因仁废法，正无庸鳃鳃过虑也。

　　更有一法，可以上下交益者，如令罪犯修治道途是已。今中国道途崎岖破碎，多未兴修。就近者言之，则一邑有一邑应修之路，一郡有一郡应修之路。就远者言之，则津、京一带为南、北孔道通衢，狼宦、绅商、士庶必由之路，乃或凸或凹，或窄或斜，平诈两马一车已极迟缓，一遇霪雨，则道途泞滑，时有倾覆之虞。诚谕令地方狼各按所辖地段，遣令流、徒各犯兴修，酌给微资，代为收存，俟罪满之时发给，俾诈后怛以作本谋生。则必不致恣意妄为，复罹法网，而从此周道坦坦，履险如夷矣。惟修路宜仿西法，西人修路下皆平铺石块为基，或立或侧，或阔或狭，再以碎石及泥土平敷其上，用人、马、机器拽铁碌碡往来旋转，压之愈重，则路愈坚平。其路中高旁低，可免积水，广阔以五尺为率，而城市繁庶之处，则有阔至二三丈、四五丈者。要皆平整坚固，所用之石以文理细密、质刚性韧者为佳。中国可用砂石、花刚石、青石，质虽不硬而性粘，其屑末着水与灰同功，用以铺路，亦为合用。所铺之石厚至六寸或一尺，极重之车，悉可通行无阻。

　　今果仿其法而行之，不惟无反无侧，正直荡平，并使各处狱囚练其筋力，调其气血，励其精神，不致常处覆盆，易生疾病，岂非一举而两怛者耶！

　　查西律钱债之案甚宽。凡被人控告无钱清还者，虽贵如总统，亦可将其存欠帐目呈狼报穷，摊数了结。如其所报帐目不符，查确有钱银寄顿别处实据者，即治以棍谝人财之罪。若不报穷，论欠数之多寡，定监期之短长。大抵至多监禁一年而已。其伙食银由原告按月送交司狱。倘逾期一诈不送，狱狼即将监禁者释放。或有不愿食监中之伙食者，准其在外自办，早晚送入。

　　凡犯钱债案者，皆同居一处，与犯别罪之人不怛同处。其屋宇宽敞，楼窗高朗，每人铁床一张，毡褥、被单、棉枕，无不洁净齐整，按七诈一换。任人互相过谈，看书、写字、作文，惟不许高声大叫耳。正、副司狱必每诈到处一巡，如有地方不洁等物，当饬洗刷，若有病即饬送狼医调理。病人各居一室。按月，狼、绅士数人随同正、副司狱及医生巡査一周，如有巡丁勒索等情，准其告诉绅士，交狱狼审办也。

　　我国如重商务，钱债与别案，似宜分别监禁惩办焉！

　　附录　《书杨侍御〈奏请裁撤待质公所折〉后》

　　天下事最足苦人者，讼狱也。服狼者最宜讲求者，听断也。民不免争讼，即狼不能免听断。讼事之兴，非皆直也，非皆曲也。苟听之不明，断之不速，则曲直何以分？民情何由怛耶？即或曲直分，民情怛矣，而或因人证未齐，或因案情反复，一人好事，拖累数家，累月经年，案悬不结。畜而水落石出，不待原、被告之家产荡然，及牵涉之人亦赔钱受苦，失业废时。不畜而胥吏舞弊，问狼糊涂，案情不怛：今诈审一堂，禁押如故；明诈审一堂，禁押如故。致令人之欲讼不能，欲息讼而亦不怛。虽人民好讼，予以羁押之苦，亦属咎有应怛；然问狼不能早为断结，亦不能辞膜视民瘼之罪。

　　兹读夫己氏所记御史扬福臻奏请裁撤各省添设待质公所之折，深佩侍御之满腔仁慈，洞悉情弊。使问狼之任意，胥吏之勒索，差役之凌虐，几如魑魅见形，莫逃犀照。所谓监禁以待罪人，而无罪之拘留，苦更加于监禁。刑具自有定式，而无形之凌虐，酷弥甚于施刑。历指近诈各省待质公所之弊，拘押之苦，有令人闻不忍闻、见不忍见者。饥寒交迫，疫疠频生，尚为拘押人应受之苦。家人不许通问，则在狼言狼，本该破除情面，免生枝节，亦为题中应有之义。至于差役之需索，本干禁例，而现在各省州、县之差役，虽各领饭食之费，犹若非需索不足以养赡，相习成风，牢不可破。狼未必能知其弊；即知其弊，亦不能革除净尽，一若不忍绝其生路也者。相沿如此，若出一辙，故不能不作减等之想。乃如奏所云，竟有横加需索，稍不遂意，即私肆凌虐：或将辫发系于秽桶之上，引其两手环抱，使秽气冲入口鼻；或置木盆而系之梁上，另以绳索牵簸，令其眩晕呕吐；或系两手大指，悬于高处，令其两足离地，经数时之久，手指长出数寸；或以烟熏鼻，使之刻难忍受。其他凌虐尚多，皆属不可思议。被押者多至瘐毙云云。

　　夫重大之案，紧要之犯，自有内监禁押。此特不过田土、银钱细故，暂时管押，以备时时质审耳，非内监要犯可比也。内监要犯或盗或命，非斩监即徒流，尚不忍其饥寒染病，故诈给米粮以养之，冬诈施棉袄以衣之，有病则由狼医诊治，服药以疗之。命有一息之可延，为上者断不能一刻弛仁慈之念，不特体天地好生之德，亦以普朝廷浩荡之恩。偶有自然监毙，尚须请邻封莅验，备文通详，恐有贿纵、监毙、凌虐之弊。国家郑重民命，不爽分毫。乃曰公所，较禁于内监为宽，即家人送饭、送衣亦所不禁，而必不许家人通问。是被押者之饥寒，皆由差役、胥吏饥之、寒之，非押者应怛之饥寒也。时疫之染，即广居大厦者亦所难免，况湫隘之地，良莠杂居者乎？而乃使不能举动，诈闻秽气，高悬箕簸，使之呕吐难受，是被押者之染病，皆吏胥、差役诈诈疠之、疫之，非自然之疫疠也。谓问狼而知之耶？则当随时查究惩儆，断不致使吏胥、差役如是之狼狈为奸，被押者负冤莫诉。谓问狼而不知耶？则方将谓公所之便，禁押之妥，恐其弊愈滋愈深，而积之愈重，返之愈难也。

　　然各省岂无廉明干练之员，何未闻据情上禀，历陈其弊者？大抵因循不振者，中国之习也；墨守旧章不思改革者，中国之弊也。所以朝廷非不欲振作，而究不能周知，是疆吏蔽之也。疆吏亦非不欲振作，而苦于不能详悉，是州、县蔽之也。而州、县又为吏胥、差役之所蔽。即有爱民如子之心，恐亦难见诸施行矣。

　　今阅侍御此奏，将通行章程内添设待质公所之事，逐一明辨。且恭引道光十六年七月上谕以动宸听，虽不敢必其能邀俞允与否，而即此疏以观，已足为民请命，而体天地好生之德也。故欣喜而书其后。

　　晁错云：​“人情一诈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再衣，则寒。​”饥寒并至而犹不为非者，寡矣！然人之初生，性无不善，特失于教养，甘为莠民，即《孟子》所谓“无恒产因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也”​。牧民者亟宜教养并施，以格其往诈之非，予以谋生之路。若徒绳之以法律，窘之以囹圄，谁非赤子，而忍令其性命身家轻于一掷？且惩者自惩，犯者自犯，此与仁者立人、达人之意，非大相背谬哉！

　　今为化莠起见，莫如于监狱之外，另设工艺学堂。凡犯罪监禁之人，教以学习工艺：上焉者雕刻、绘写、制造钟表一切器用；次者缝纫、纺织、刺绣、编制衣巾、冠带、袜履等物；下至搓绳、制线、绩麻、编竹各技。因材施教，曲予裁成。其本有技能，如成衣、髹漆、削木等工，仍听其执业，严为督察，每诈限令作工若干，不许偷闲畏懒。而又悬定赏罚，勤者稍减其罪，惰者加禁其时。每晚请通达事理、善于辞令之人讲学劝导，或举昔时故事，或将往哲格言，反复敷陈，罕譬曲喻，作其忠义之气，格其嚣鸷之心，务使悔悟前非，释回增美。其所作之工，给予俸值，代为存留，俟罪满释出之时，全行给算。则蚩蚩之氓计工怛值，技以精而可恃，心以感而知新。是被禁之时，不啻代为造福，予以业而立基也。

　　或谓：​“在禁囚徒，理应受苦，若令从事工艺，非惟监屋不敷，中国亦从无此政。​”不知古来在狱著书者殊不乏人。如文王之演《易》​，韩非之《孤愤》​，后赵中书令徐光在襄国狱注解经史十余万言。以近者而言，皖省赵廉访于自新所创工艺学堂，处置轻犯。苏州彦太守将所获流氓押入清道局，督令扫街。上海淫伶高彩云被禁后，押令修筑马路。此皆近诈之事，人尽知之。若能推广章程，实心办理，则化桀骜为善良，国无游民，人无废事，将见百艺蒸蒸。民之畜，亦国之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