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粟园后,有莲池二十余亩,临水有园,楮树丛生焉。予欲置一亭纳凉,或劝予:“此不材木也,宜伐之,而种松柏。”予曰:“松柏成阴最迟,予安能待。”或曰:“种桃李。”予曰:“桃李成荫,亦须四五年,道人之迹如游云。安可枳之一处?予期目前可作庇阴者耳。楮虽不材,不同商丘之木,嗅之狂醒三日不已者,盖亦界于材与不材之间者也。以为材,则不中梁栋枅栌之用;以为不材,则皮可为纸,子可为药,可以染绘,可以颒面,其用亦甚夥。昔子瞻作《宥老楮诗》,盖亦有取于此。”
今年夏,酷暑,前堂如炙,至此地则水风泠泠袭人,而楮叶皆如掌大,其阴甚浓,遮樾一台。植竹为亭,盖以箬,即曦色不至,并可避雨。日西,骄阳隐蔽层林,啼鸟沸叶中,沉沉有若深山。数日以来,此树遂如饮食衣服,不可暂废,深有当于予心。自念设有他树,犹当改植此,而况已森森如是,岂惟宥之哉?且将九锡之矣,遂取之以名吾亭。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祐,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祖讳汝霖,号雨若。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少不肯临池学书,字丑拙,试有司,辄不利。遂输粟入太学,淹蹇二十年。文恭捐馆,家难渐至。大父读书龙光楼,辍其梯,轴轳传食,不下楼者三年。江西邓文洁公至越,吊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条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邮亭,文洁对大父邑邑不乐,盖文洁中忌者言,言大父近开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见大父辄欷歔。是日将别,顾大父曰:“汝则已矣,还教子读书,以期不坠先业。”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获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洁曰:“有是乎?吾且面试子。”乃拈“六十而耳顺”题,大父走笔成,文不加点。文洁惊喜,击节曰:“子文当名世,何止科名?阳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读书鸡鸣山,昼夜不辍,病目眚,下帏静坐者三月。友人以经书题相商,入耳文立就,后有言及者,辄塞耳不敢听。入闱,日未午,即完牍,牍落一老教谕房。其所取牍,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公简其牍少七卷,问教谕,教谕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资耳。”公曰:“亟取若笑资来!”公一见,抚掌称大妙,洗卷更置丹铅。《易经》以大父拟元,龚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
乙未,成进士,授清江令,调广昌,僚寀多名下士。贞父黄先生善谑弄,易大父为纨袴子。巡方下疑狱,令五县会鞫之。贞父语同寅曰:“爰书例应属我,我勿受,诸君亦勿受,吾将以困张广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辞,走笔数千言,皆引经据典,断案如老吏。贞父歙然张口称:“奇才!奇才!”遂与大父定交,称莫逆。满六载,考卓异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