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西湖三严子,生长西湖山水里。兄酬弟唱情性真,诗肠酒德堪驱使。
板舆时曳两峰烟,画舫常浮三塔水。天生兄弟皆好奇,日奉慈帏多燕喜。
我生区区贵适志,富贵不来来亦去。羡君神仙不易得,君犹对我嗟不遇。
自言高堂常寡欢,令我称觞为大言。我今落魄更可笑,穷苦之言安足存。
忆昨东归意偪侧,入门彊笑无颜色。忍闻慈母慰游子,此意吞声杳何极。
男儿逢世知己疏,欲决不决何踌躇。青鞋布袜掉头得,念此尸饔兼倚闾。
咄咄三严子,与君相知数年矣。岂不知子心中事,人生免俗固难尔。
借子樽中酒,上子阿母寿。莫论富贵与穷愁,过耳悠悠皆不有。
君不见云栖古佛今导师,说法平等无参差。前年吾母往顶礼,旋闻阿母同皈依。
团圞且说无生话,捧檄联翩自有时。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