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皇定鼎都燕蓟,三辅黄图誇壮丽。
九重宫阙何嵯峨,百二山河咸拱卫。
五凤高楼逼太清,六龙御宇泰阶平。
曈昽晓日升金阙,缥缈红云拥玉京。
玉京金阙倚天开,隐隐銮舆复道来。
云迷翠幰依龙衮,露滴金茎泛羽杯。
平明长乐钟声响,九天日月开仙仗。
豸史台中晓听乌,虎贲阶下朝鞭象。
月照彤墀环佩齐,风生青琐旌旗飏。
高台突兀比章华,上苑纡回同博望。
我家京洛何煌煌,山河锦绣轶隋唐。
断发文身俱稽颡,雕题黑齿尽梯航。
三载公车计偕吏,严乐邹枚乘传至。
黄纸承恩金马门,绿衣锡宴慈恩寺。
敕赐当街上五花,金鞭络绎更堪誇。
市中春色浓如锦,身上宫袍烂似霞。
妆台舞榭层云里,粉白蛾黄兼皓齿。
怙宠翻令女伴憎,承欢却得天颜喜。
更有中涓美少年,朱颜白晰珥貂蝉。
当筵解唱霓裳曲,出直常挥碧玉鞭。
一代豪华称戚里,回天转日谁能比。
薄暮酣歌阊阖门,平明取醉新丰市。
繁华三五上元灯,蜀锦吴绫结作棚。
任从玉漏催银烛,不顾银河转玉绳。
马上佳人金络索,筵前公子玉壶冰。
悬得华灯灯七宝,搆成绮阁阁千层。
中宵露冷罗衣湿,姣童两两当筵立。
夜永宁愁凤脑残,宠移岂顾龙阳泣。
侯家绣柱玉盘龙,朝朝鼎食奏歌钟。
翠翘金凤三千队,画阁雕阑十二重。
绣枕春宵开菡萏,罗帏夜月绚芙蓉。
五侯七贵豪华客,油壁香车过柳陌。
花前调笑片时春,百万黄金轻一掷。
春风日日恣遨游,北里南邻乐未休。
玉颜到处堪回辙,珠箔谁家不上钩。
青钱多买醉,红袖暗藏阄。
投来青玉案,费尽锦缠头。
蹁跹红袖人如玉,艳舞娇歌欢不足。
琥珀深杯醉玉楼,珊瑚宝树罗金谷。
灼灼桃花两颊红,娟娟柳叶双眉绿。
愁萦弱水远重重,梦绕巫山高六六。
王孙公子好游閒,往来射猎向西山。
驱将鹰犬垂鞭去,射得狌狸带箭还。
九衢三市相迤逦,车尘白日连天起。
六郡良家尽锦衣,四方贾客多纨绮。
锦衣纨绮竞豪奢,结侠追欢意气赊。
论交半是萧朱辈,托命多于赵李家。
华堂宴会春风绕,一派弦歌声袅袅。
香气频闻宝鸭薰,漏声忘却铜龙晓。
春来春去自年年,听尽笙歌与管弦。
但知芳草春风满,谁识莺花岁序迁。
自古奢华岂能久,转眼红颜成白首。
往日堂前罗异花,于今门外生衰柳。
世事悠悠未可知,桑田沧海须臾期。
金张许史今何处,富贵骄奢空尔为。
上篇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皆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而惊心。故独于草木为宜。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偃蹇而优游,逍遥而相羊,无外物以汩其心,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
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
下篇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箎,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呜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