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辛未,义伶夏汝开死,葬于越之敬亭山。明年寒食,其旧主张长公属其同侪王畹生、李岕生持酒一瓯,割羽牲一,至其陇,招其魂而祭之,并招其同葬之父凤川同食,谕之曰:夏汝开,汝尚能辨余说话否耶?汝在越四年,汝以余为可倚,故携其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来。半年而父死,汝来泣,余典衣一袭以葬汝父。又一年,余从山东归,汝病剧,卧外厢不得见,阅七日而汝又死。汝苏人,父若子,不一年而皆死于兹土,皆我殓之,我葬之,亦奇矣,亦参矣!汝为人跋扈而戆直,今死后,忘其为跋扈,而仅存其戆直。余安得不思之,不惜之?汝未死前,以弱妹质余四十金,汝死后,余念汝,旧所逋俱不问,仍备粮糈,买舟航,送汝母与汝弟若妹归故乡,使汝妹适良人,汝知耶,不知耶?汝母临别,言汝妹得所,当来收汝父子骸骨。今竟杳然,何耶?
余忆天下有无心之言,遂为奇谶。余四年前,纠集众优,选其尤者十人,各制小词。夏汝开曰:“羁人寒起,秋坟鬼语,阴壑鸣泉,孤舟泣嫠。重重土绣声难发,钟出峡惊雷触石。石初裂,声崩决,狂风送怒涛,千层万叠,直到樯颠柁折方才歇。”见者可谓酷肖。今试读之,语语皆成谶矣,异哉!今汝同侪十人,逃者逃,叛者叛,强半不在。汝不幸而早死,亦幸而早死,反使汝为始终如一之人,岂天玉成汝为好人耶?
汝生前傅粉登场,弩眼张舌,喜笑鬼诨,观者绝倒,听者喷饭,无不交口赞夏汝开妙者,绮席华筵,至不得不以为乐。死之日,市人行道,儿童妇女无不叹惜,可谓荣矣。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则人祈其速死,既死则人庆其已死;更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开未死,越之人喜之赞之;既死,越之人叹之惜之,又有旧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瞑目于地下矣。汝其收泪开怀,招若父同饮酒食肉,颓然醉焉。
刘容,字仲宽。其先西宁青海人。高祖阿勒华,西夏主尚食。西夏平,徙西宁民于云京,容父海川在徙中,后遂为云京人。
容幼颖悟,稍长,喜读书。其俗素尚武,容亦善骑射,然弗之好也。中统初,以国师荐,入侍皇太子于东宫,命专掌库藏。每退直,即诣国子祭酒许衡,衡亦与进之。至元七年,世祖驻跸镇海,闻容知吏事,召至,命权中书省掾。事毕复前职,以忠直称。
十五年,奉旨使江西,抚慰新附之民。或劝其颇受送遗,归赂权贵人,可立致荣宠,容曰:“剥民以自利,吾心何安。”使还,惟载书籍数车,献之皇太子。忌嫉者从而逸之,由是稍疏容,然容亦终不辩。会立詹事院,容上言曰:“太子天下本,苟不得端人正士左右辅翼之,使倾邪侧媚之徒进,必有损令德。”闻者是之。俄命为太子司议,改秘书监。
未几,出为广平路總管。富民有同姓争财产者,讼连年不决,容至,取考二人父祖名字,得其实,立断之,争者遂服。皇子云南王至汴,其达鲁花赤某欲厚敛,以通贿于王,容请自往,乃减其费。后以疾卒于官,年五十二。
当薛侯之初令也,珰而虎者,张甚。郡邑之良,泣而就逮。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侯笑曰:“不然。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吾饥之使不至怒;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已而果就约。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
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而荆之去川也迩。沮水之余,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戒一切勿嚣。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诸征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珰相持而击,则群然誉。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珰与夷者。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吏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侯之徽政,不可枚举。略述其大者如此。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侯行矣。
呜呼。使逆珰时不为激而为调,宁至决裂乎?谁谓文人无奇识,不能烛几于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