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并州太原人。父信,为汉麟州刺史。业幼倜傥任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倍于人。尝谓其徒曰:“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尔。”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
太宗征太原,素闻其名,尝购求之。既而孤垒甚危,业劝其主继元降,以保生聚。继元既降,帝遣中使召见业,大喜,以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师还,授郑州刺史。帝以业老于边事,复迁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帝密封橐装,赐予甚厚。会契丹入雁门,业领麾下数千骑自西陉而出,由小陉至雁门北口,南向背击之,契丹大败。以功迁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代州。自是,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帝览之皆不问,封其奏以付业。
雍熙三年,大兵北征,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路行营都部署,命业副之,以西上阁门使、蔚州刺史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护其军。诸军连拔云、应、寰、朔四州,师次桑乾河,会曹彬之师不利,诸路班师,美等归代州。
未几,诏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令美等以所部之兵护之。时契丹国母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及五押惕隐领众十余万,复陷寰州。业谓美等曰:“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侁沮其议曰:“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文裕亦赞成之。业曰:“不可,此必败之势也。”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因指陈家谷口曰:“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美即与侁领麾下兵阵于谷口。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帝闻之,痛惜甚,俄下诏曰:“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故云州观察使杨业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式资战功。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赠太尉、大同军节度,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将军潘美降三官,监军王侁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隶登州。”
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罽,业但挟纩,露坐治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朔州之败,麾下尚百余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众皆感泣不肯去。淄州刺史王贵杀数十人,矢尽遂死,余亦死,无一生还者。闻者皆流涕。
余生中条王官五老之下,长侍先人西观太华,迤逦东游洛,因避地家焉。如女几、乌权、白马诸峰固已厌登,饱经穷极幽深矣。革代以来,自雁门逾代岭之北,风壤陡异,多山而阻,色往往如死灰,凡草木亦无粹容。尝切慨叹南北之分,何限此一岭,地脉遽断,绝不相属如是邪?
越既,留滞居延,吾友浑源刘京叔尝以诗来,盛称其乡泉石林麓之胜。浑源实居代北,余始而疑之。虽然,吾友著书立言蕲信于天下后世者,必非夸言之也,独恨未尝一游焉。
今年夏,因赴试武川,归道浑水,修谒于玉峰先生魏公,公野服萧然,见余于前轩。语未周浃,骤及是邦诸山,若南山,若柏山,业已游矣。惟龙山为绝胜,姑缺,慈以须诸文士同之,子幸来,殊可喜。乃选日为具,拉诸宾友骑自治城西南行十余里抵山下。
山无麓。乍入谷,未有奇。沿溪曲折行数里,草木渐秀润。山竦出,崭然露芒角,水声锵然呜两峰间,心始异之。
又盘山行十许里,四山忽合,若拱而提环而卫者。嘉木奇卉被之,葱茜浓郁。风自木杪起,纷披震荡,山与木若相顾而坠者,使人神骇目眩。
又行数里,得泉之泓澄渟溜者焉,洑出石罅,激而为迅流者焉。阴木荫其颠,幽草缭其趾。宾欲休,咸曰:“莫此地为宜。”即下马,披草踞石列坐。诸生瀹觞以进,酒数行,客有指其西大石曰:“此可识。”因命余,余乃援笔,书凡游者名氏及游之岁月而去。
又行十许里,大抵一峰一盘,一溪一曲,山势益奇峭,树木益多,杉、桧、栝、柏,而无他凡木也。溪花种种,金间玉错,芬香入鼻,幽远可爱。木萝松鬣,人衣袖。
又萦纡行数里,得冈之高遽,陟而上,马力殆不能胜。行茂林下,又五里,两岭若岐,中得浮屠氏之居,曰大云寺,有僧数辈来迎,延入,馆于寺之东轩。林峦树石,栉比楯立,皆在几席之下。
憩过午,谒主僧英公,相与步西岭,过文殊岩。岩前长杉数本挺立,有磴悬焉,下瞰无底之壑,危峰怪石,巑岏巧斗,试一临之,毛骨森竖。南望五台诸峰,若相联络无间断。西北而望,峰豁而川明,村墟井邑,隐约微茫,如奕局然。
徜徉者久之,夤缘入西方丈,观故侯同知运使雷君诗石及京叔诸人留题。回,乃径北岭,登萱草坡,盖龙山绝顶也。岭势峻绝,无路可跻。步草而往,深弱且滑甚,攀条扪萝,疲极,乃得登。四望,群木皆翠杉苍桧,凌云千尺,与山无穷,此龙山胜概之大全也。
降,乃复坐文殊岩下,置酒小酌。日既入,轻烟浮云,与暝色会。少焉,月出,寒阴微明,散布石上。松声翛然,自万壑来。客皆悚视寂听,觉境愈清、思逾远。已而相与言曰,世其有乐乎此者与?酒醺,谈辩蜂起,各主其家山为胜。如郭主太华,刘主兹,余主王官五老,更嘲迭难不少屈。玉峰坐上坐,亦怡然一笑,诗所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政如是也。至二鼓,乃归卧东轩。
明旦,复来。各有诗识于石。迨午,饭主僧丈室。已,乃循岭而东。径甚微,木甚茂密,仅可通马行。又五里,至玉泉寺,山势渐颇隘,树木渐稀阔,顾非龙山比。
寺西,峰曰望景台,险甚。主僧导客以登,历,坐盘石,其旁诸峰罗列,或偃或立,或将仆坠,或属而合,或离而分,贾奇献异不一状。北望川口,最宽肆,金城原野,分画条列,历历可数。桑干一水,纡绕如,观览旷达,此玉泉胜处也。从此归,路险不可骑,皆步而下。重溪峻岭,愈出愈奇,抵暮乃得平地,宿李氏山家。
卧念兹游之富与夫昔所经见而不能寐。若太华之雄尊,五老之巧秀,女几之婉严,乌权、白马之端重,兹山固无之,至于奥密渊邃,树林荟蔚,繁阜不一览而得,则兹山亦其可少哉?
人之情,大抵得于此而遗于彼,用于所见而不用于所未见,此通患也。今中书令湛然公纪西域事称金山之秀,李子微贻友书论和林之胜有过于中州者,不知天壤之间、六合之内复有几龙山也。
因观山,于是乎有得。徒以文思浅狭,且游之亟,无以尽发山水之秘。异时当同二三友幅巾藜杖,于于而行,遇佳处辄留。更以笔札自随,随得随记,庶几兹山之仿佛云。
己亥岁七夕后三日,王官麻革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