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行其野,有叟牵跛牛于蹊。偶问焉:“何形之瑰欤,何足之病欤?今觳觫然将安之欤?”叟揽縻而对云:“瑰其形,饭之至也;病 其足,役之过也。请为君毕词焉。我僦车以自给。尝驱是牛引千钧,北登太行,南至商岭。掣以回之,叱以耸之 。虽涉淖跻高,毂如蓬而不偾。及今废矣,顾其足虽伤而肤尚,以畜豢之则无用,以庖视之则有赢。伊禁焉莫 敢尸也。甫闻邦君飨士,卜刚日矣。是往也,当要售于宰夫。”余尸之曰:“以叟言之则利,以牛言之则悲。若之何? 予方窭,且无长物,愿解裘以赎,将置诸丰草之乡,可乎?”叟冁然而曰:“我之沽是,屈指计其直可以持醪而啮肥 ,饴子而衣妻,若是之逸也,奚事裘为?且昔之厚其生,非爱之也,利其力。今之致其死,非恶之也,利其财。子恶乎 落吾事?”
刘子度是叟不可用词屈,乃以杖扣牛角而叹曰:“所求尽矣,所利移矣。是以员能霸吴属镂赐,斯既帝 秦五刑具,长平威振杜邮死,垓下敌擒钟室诛。皆用尽身贱,功成祸归,可不悲哉,可不悲哉!呜呼!执不匮之用而应夫无方, 使时宜之,莫吾害也。苟拘于形器,用极则忧,明已。”
这篇文章写一个老人用牛拉车运输以养活自已;牛跛了,他便把它卖给宰夫屠杀。老人自称:“昔之厚其生,非爱之也,利其力。今之致其死,非恶之也,利其财。”说明“所求尽矣,所利移矣”。文章末尾由牛及人,写了伍员、李斯、白起、韩信的悲惨结局,抒发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感慨。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饥渴而顿踣 一作:饿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