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界彻上下,忠义不可逃。大觉上上乘,立脚宜坚牢。
明季益然师,大节丘山高。夙业秉奇慧,四大穷秋毫。
偶然俯尘世,怨水流滔滔。置身君父间,穷数百六遭。
二十举孝廉,抚事心忉忉。愤此蛾子蠢,发箧穷豹韬。
永嘉渡仓卒,内难纷如氂。奇祸知不远,手少尺柄操。
倾家结流亡,破胆同煎熬。杭睦越峤户,浙水为长濠。
一一聚米筹,夜卧常枕韬。建业一失守,奋呼骤霜䬞。
思文入汀漳,遥应鸣金鼛。草间拜郎爵,转战折戟𢧴。
一举事不成,天命堪哀嗷。扬帆度浙海,草草押旌旄。
军中援司马,慷慨君恩叨。左支复右绌,丝尽不可缫。
填海有精卫,负陆无巨鳌。胶舟再沦覆,只影窜棘蒿。
全身入西竺,从此离尘嚣。诛茅吴山颠,樾黑峰㟹嶆。
疮瘢洗涧瀑,剑术教猿猱。夜诵感石裂,泉声应嘈嘈。
接食鸟入手,食罢仍翔翱。灵异难殚述,一二传无謟。
从子故乡来,短衣缚祇裯。迎之返黄海,卓锡观云涛。
中途与相约,归可语尔曹。五日当过我,相待留浊醪。
如期众毕集,语意悲且豪。长歌以当哭,歌旨拟楚《骚》。
歌罢起如室,众意皆惊慅。排闼入相视,趺坐衣垂绦。
呼之已圆寂,是日风怒饕。挂壁何所有,血污留战袍。
始知西来旨,成佛不放刀。朴实得头地,可与群魔鏖。
低眉与努目,一理事不劳。感激壮士心,闻者皆悲号。
曾传瘗塔所,即在兹山皋。万索不可得,但见狐鼠嗥。
嗟嗟长虹气,深闭林橚糁。空山一俯仰,荐尔无溪毛。
沧州南一寺临河干,山门圮于河,二石兽并沉焉。阅十余岁,僧募金重修,求二石兽于水中,竟不可得,以为顺流下矣。棹数小舟,曳铁钯,寻十余里无迹。
一讲学家设帐寺中,闻之笑曰:“尔辈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杮,岂能为暴涨携之去?乃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湮于沙上,渐沉渐深耳。沿河求之,不亦颠乎?”众服为确论。
一老河兵闻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当求之于上流。盖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水不能冲石,其反激之力,必于石下迎水处啮沙为坎穴,渐激渐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掷坎穴中。如是再啮,石又再转。转转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求之下流,固颠;求之地中,不更颠乎?”如其言,果得于数里外。然则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据理臆断欤?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常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特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严、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
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
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