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丐者赵生,敝衣蓬发,未尝沐洗,好饮酒,醉辄殴詈其市人。虽有好事时召与语,生亦慢骂,斥其过恶。故高安之人皆谓之狂人,不敢近也。然其与人遇,虽未尝识,皆能道其宿疾与其平生善恶。以此,或曰:“此非有道者耶?”
元丰三年,予谪居高安,时见之于途,亦畏其狂,不敢问。是岁岁莫,生来见予。予诘之曰:“生未尝求人,今谒我,何也?”生曰:“吾意欲见君耳。”既而曰:“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阳不降,阴不升,故肉多而浮,面赤而疮。吾将教君挽水以溉百骸,经旬诸疾可去,经岁不怠,虽度世可也。”予用其说,信然。惟怠不能久,故不能究其妙。生尝告予:“吾将与君夜宿于此。”予许之。既而不至,问其故,曰:“吾将与君游于他所,度君不能无惊,惊或伤神,故不敢。”予曰:“生游何至?”曰:“吾常至太山下,所见与世说地狱同,君若见此,归当不愿仕矣。”予曰:“何故?”生曰:“彼多僧与官吏。僧逾分,吏暴物故耳。”予曰:“生能至彼,彼人亦知相敬耶?”生曰:“不然,吾则见彼,彼不吾见也。”因叹曰:“此亦邪术,非正道也。君能自养使气与性俱全,则出入之际,将不学而能,然后为正也。”予曰:“养气请从生说为之,至于养性奈何?”生不答。一日遽问曰:“君亦尝梦乎?”予曰:“然。”“亦尝梦先公乎?”予曰:“然。”“方其梦也,亦有存没忧乐之知乎?”予曰:“是不可常也。”生笑曰:“尝问我养性,今有梦觉之异,则性不全矣。”予矍然异其言。自此知生非特挟术,亦知道者也。
生两目皆翳,视物不明。然时能脱翳见瞳子,碧色。自脐以上,骨如龟壳,自心以下,骨如锋刃。两骨相值,其间不合如指。尝自言生于甲寅,今一百二十七年矣。家本代州,名吉。事五台僧,不能终,弃之,游四方。少年无行,所为多不法,与扬州蒋君俱学。蒋恶之,以药毒其目,遂翳。然生亦非蒋不循理,槁死无能为也。
是时予兄子瞻谪居黄州,求书而往,一见,喜子瞻之乐易,留半岁不去。及子瞻北归,从之兴国,知军杨绘见而留之。生喜禽鸟六畜,常以一物自随,寝食与之同。居兴国,畜骏骡,为骡所伤而死,绘具棺葬之。
元祐元年,予与子瞻皆召还京师,蜀僧有法震者来见,曰:“震溯江将谒公黄州,至云安逆旅,见一丐者曰:‘吾姓赵,顷于黄州识苏公,为我谢之。’”予惊问其状,良是。时知兴国军朱彦博之子在坐,归告其父,发其葬,空无所有,惟一杖及两胫在。
予闻有道者恶人知之,多以恶言秽行自晦,然亦不能尽掩,故德顺时见于外。今余观赵生,鄙拙忿隘,非专自晦者也。而其言时有合于道,盖于道无见,则术不能神,术虽已至,而道未全尽。虽能久生变化,亦未可以语古之真人也。道书:尸假之下者留脚一骨。生岂假者耶?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