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老光阴两鬓皤,细君弃我竟如何!
夫妻一旦世缘尽,儿女百年恩爱多。
小阁空悬台上镜,春衣谁试箧中罗。
客边闻讣肠先断,泪落西风鼓缶歌。
世缘情爱总成空,二十余年一梦中。
疏广未能辞汉王,孟光先已弃梁鸿。
灯昏罗幔通宵雨,花谢雕栏蓦地风。
欲觅音容在何处?九原无路辨西东。
缥渺音容何处寻?乱山重叠暮云深。
四千里外还家梦,二十年前结发心。
寂寞青灯形对影,萧疏白发泪沾巾。
箧中空有遗书在,把玩不堪成古今。
尘寰冥路两茫茫,何处青山识故乡?
破镜已分鸾凤影,遗衣空带麝兰香。
梦回孤馆肠千结,愁对惨灯泪千行。
抱痛苦嫌胸次窄,也应无处著凄凉。
东风庭院落花飞,谐老齐眉愿竟违。
幻梦一番生与死,讣音千里是邪非?
凄凉怀抱几时歇,缥渺音容何处归?
魂断九泉招不得,客边一日几沾衣。
房栊寂寞掩春风,百岁情缘一旦空。
世态不离生死内,梦魂多在别离中。
可怜孤馆月华白,犹忆香奁烛影红。
老眼昏昏数行泪,客边从此恨无穷。
结缘谁不愿齐眉,修短由来未可期。
老我方将安蔗境,细君先已赴瑶池。
花飞玉碎愁何限,绠断瓶沉势莫为。
清泪两行千古恨,眼看儿女益凄其。
别来音问每蹉跎,两地关情感慨多。
我欲承恩还北阙,子先归化梦南柯。
空闺镜破余残粉,断杼尘蒙失旧梭。
痛汝老怀谁与诉?临风惟有泪滂沱。
独对青灯坐夜阑,客边衣薄不胜寒。
因思旧事关情切,欲把遗书掩泪看。
花落香消人寂寂,台空镜破月团团。
梦魂割断幽明路,死别生离欲见难。
百川东逝更无还,生死由来一梦间。
苦雨凄风香阁冷,落花啼鸟绣帷间。
空于纸上看遗墨,无复灯前睹笑颜。
肠断不堪回首处,两行清泪万重山。
痴儿弱女两相依,宿鸟惊巢各自飞。
尘锁镜台秋月冷,香消罗幔夜灯微。
双亲闻讣肠应断,百岁同心事已非。
垂老不堪生死别,客边日日泪沾衣。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