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户政·铸银第四十九

　　洋银之入中国，自乾隆间始，式样各异，制度不同，初亦不甚通行。立约通商以来，行流始广，凡洋人履迹所至，无论通都大邑、僻壤穷乡，通用洋钱，而中国纹银反形窒碍。其故何也？盖洋钱大者重七钱二分，小者递减，以至一角五分。市肆可以通行，无折扣之损；囊橐便于携带，无笨重之虞。较之纹银，实属简便。纹银大者为元宝，小者为锭，或重百两，或重五十两，以至二三两，用之于市肆，则耗损频多，有加耗，有贴费，有减水，有折色，有库平、湘平之异，漕平、规平之殊，畸重畸轻，但凭市侩把持垄断，隐受其亏。若洋钱则一圆有一圆之数，百圆有百圆之数，即穷乡僻壤亦不能勒价居奇，此民间所以称便也。

　　西人以其畅行中国，不敷市廛之用，每年续铸运入，约计数百万以上，获利之券操自外人。尝考中国洋钱，多来自墨西哥（墨西哥有铸币局十一处，岁出二千五百万银圆到中国、越南及南洋各岛）​。墨西哥为北亚墨利加民主之国，在美国之下，巴拉马诸小国之上，以钱面作鹰文，故曰鹰洋。又以英人贩运居多，亦曰英洋（又有本洋者，则来自西班牙属土小吕宋，近日愈少愈贵，不复来矣）​。每圆计重七钱三分，运入中国，极贵时可抵规银八钱，即江苏平常市价总在七钱三、四、五、六分之间（沪市卖空买空，昔年每元已涨过八钱。中国人因此亏耗者不知凡几）​。其利之厚了然可睹。中国如不自行鼓铸，则其害正自无穷也。

　　按洋钱之质皆非足色，各国所造大半俱系九成，或有不足九成者，运之来华则皆照银兑用，并不实核分两，只照市价长落，此中无形之折耗为何如也？其害一。且银色既低，又免进口之税，以此钱购我货物不下千百万，时价虽有长落，成色毫无添补。其害二。以货售我，大都取宝银而归。彼旋得宝银，即旋铸洋钱，仍售诸我，于中取利往复无穷。其害三。每元或抬价一二分，三四分，甚至六七分，暗中剥削，为数无穷。其害四。

　　今如自造，其利亦有数端：铸之即多，则洋钱来源自稀，足夺西人利权。其利一。用之既广，保财源亦崇国体。其利二。银圆既非足色，鼓铸即有赢余，一切开销皆可取给于此，而无耗折之虞。其利三。分量之高低一律，价值之贵贱从同，便商民而维市面。其利四。既有此四利，而又可除彼四害，亦何惮而不行乎？

　　夫中国钱币，古分金、银、铜三品，其行于世也，谓之国宝。自应一国有一国之宝，岂应搀用他国之宝？名不正、言不顺，以宾夺主，损国病民（闻外国多用本国自铸银钱，别国银钱不准通用）​。中国法网宽疏，故数十年来因仍不改耳。

　　美国铸银钱之法，由熔化而鼓铸，范围、淘洗、印花、錾印，计大者每分时可成八十枚，小者每分时可成一百二十枚。积十五分为一刻，则大者成一千二百枚，小者成一千八百枚。鼓铸如是之速。况银钱成色不过九成，以中国足银铸之，每元必有数分之利，即每十元必有数钱之利，由此类推，其利息之厚，为何如也？香港、东洋日铸大银钱万元之机器，如分铸五角或一角或五分者，每日可铸五万枚，应用机器共三十余种，运抵上海约值银二万余两。即以日成之款计之，每日约获利银三分，除工费、利息、保险一切约耗银一百二十元外，尚净余银一百七十元，利亦可谓厚矣！

　　或谓自行铸造，经费过多。不知每元所加银水其利已厚，且外洋铸银尚有铜质搀和，以此项余利移作制造之费，已绰有余裕。是所昂之价，即所溢之利也。但西人好利而守信，又有化学师监造，故成色一律。​（西例：凡铸银圆必归一处，朝廷颁示国内，无论官商，发粮纳饷，一体通行。如化学师当众熔化铸造之银，有成色不符定章，重数不足者，例必严办。今各省所铸龙圆成色不一，外国银行尚未允通用，皆因未能悉照西法办理）华人嗜利而寡信，并无化学师监造，故流弊百端。道光中言官陈洋钱之害，廷旨饬筹平准之法。时侯官林文忠公巡抚江苏，见民间洋价日增，遂铸七钱三分银饼以代之。初亦便用，未几而伪者、低者日出，遂使美意良法废而不行，可为太息！

　　窃意中国铸银，须仿宝泉局事例，严定章程，由户部设一总局，惟核收而不铸造，分饬各省督、抚拣派廉洁、精于会计之大员，专司鼓铸银钱之事。奏定花纹，铸列年号，成色必有定准，毋许任意低昂，犯者重惩不贷。铸成后由督、抚亲验，随意抽提千百元，送户部总局核验。其核验之法，须用化学机器。盖金、银质软，用以铸钱不能不略搀铜质，然承铸官吏难保不日久弊生；况日日鼓铸，累万盈千，苟不验明，何以杜伪？故户部宜设铁柜一具，凡各省呈缴样钱，严加封锁，填明年、月、日、时，以备核验。验明一律，然后监铸官从优保奖，准令颁行，可缴钱粮，可作捐款。凡上之取于下者不加平、不补色，悉照本质分两，不得私加洋厘名目，则流通必畅，而利源不致外流矣。​（如申江钱业之造空盘，暗贴西商之利，其害更甚。往往欲将市上洋银一气收尽，抬价居奇，以致坐贾行商莫不暗贴重利，以补彼封闭银行之费。倘银由中国自铸，其弊必不至此）且必须限定七钱三分，与洋钱丝毫无异，其余半元、二角、一角、五分，亦须与彼从同，方可通行抵制。或更搭铸金钱，均无不可。总期分两轻重不亏，成色划一不二，易于鉴别，便于兑换。官法严于上，民信孚于下，则市肆流通可翘足待。更参用泰西之法，他国金、银各钱入口，皆作九成，不得与自造者一律通行，此万国之公例也。​（泰西各国皆用本国之银，如俄用卢布，法用马克，德、奥用福禄林，英用喜林，美国用打拉，外国银钱不许通用）

　　中国若仿行此法，则自造之银日见畅行，外来之洋不禁自绝。转移大局，莫要于斯。直隶藩库之钱粮银锞，以二两为率，银色甚佳，人皆便之；江西之方宝亦然，他省均不能及。可见事有专责，则弊无由生。兴利有则，防弊有法，是在督率承办之得人耳。

　　附论　《药水浸洋钱之害》

　　外国所铸洋钱，久已盛行于圜阓，大者计重七钱二三分，小者则有对开、四开、八开、十六开等名目，不计分两，不分成色，行使甚便，始创铸于香港，继而十八省亦复渐次风行。于是中国亦仿而为之，而以小洋为最盛，爰有一种奸黠之徒，于大洋则灌铜、铅，于小洋则浸药水，剥去银实，或几分，或几厘，积少成多以图罔利，而人之持此等洋钱以去者，解囊付人，辄不收受。贫人受累，苦不胜言。闻上海竟有专业此者，获利千数百番，而犹不知止。昨有曾经受骗之人，侦探属实，告诸包探，入铺搜査，竟获得已经浸药之小洋四开、八开百数十枚。当即解归捕房，送由公廨讯办。问官仅令其自行回籍，其药水之洋，充公销毁。情重法轻，人咸骇异。大率此等奸蠹，有害民生，纵不忍加诛，例以销毁制钱之罪，亦当科以重罚，或千金，或五百金，所谓惩一儆百，弊端或可稍减。似此讯办，倘易地换牌，复操故业，夫亦何难而能必其不复萌故智乎？

　　目下钱贵银贱，每洋一元仅兑钱九百余文，每四开一元仅兑钱一百八十文，八开一元仅兑钱九十文。而该铺仍复从中扣串，每百文只九十三四或九十五六七文不等。若以八开兑钱，只得八十余文。当日钱洋交易，每元不过沾润二三十文，由今观之，辗转兑换，竟可猎至百文上下。噫！贫人赚得一洋、两洋何等费力，乃一经奸侩之手，顿吃八折、九折之亏。其经药水浸过之小洋，竟至无处可以兑钱，无地可以买物，为害闾阎，较诸销毁制钱、私铸砂壳鹅眼钱者，其罪恶当有过之。砂壳小钱咸能辨识，不比药水浸过之小洋，人多不察也。

　　奸侩之弊尚有二端：一、掉换铜洋，一、拣选重头。何谓掉换铜洋？盖先将店中所储铜洋，置诸柜底隐处，俟乡愚持银钱请验时，将来洋向柜连掷，以辨其声，有意误堕于地，急拾取上柜而暗易以铜洋，连称好洋不置。乡愚收藏而去，不知其为赝鼎也。何谓拣选重头？其法用一竹器，制如戥子，将铜钱套其钩上，重者坠，轻者否，大钱一千重七八斤，另有一种销毁之人前来购买，其买价计一千可易小钱五六千文，缘销毁之人即私铸之人也。抑又有说焉：目前铜价实昂，即不以之私铸小钱，以之制器，亦复尽有利益。司农不察，罔识变通，以致奸侩百般肆恶耳。

　　罗浮山人曰：英国所铸金、银、铜三品之钱，素有定章，以昭划一，无畸轻畸重之弊，不准钱肆市侩得持其权。金钱一镑兑先令二十枚，先令一枚兑辨士十二枚。购物逾二十先令以外者，皆用金钱，行之数十年如一日。中国所用元宝笨重，荆沙低伪，所以外洋所铸之大、小洋钱通行海内。虽广东、湖北效法泰西所铸大、小银钱已渐通行，惟奸商得其旧模，私铸铜洋，流害颇多且大。洋钱库平七钱三分，实得七钱二分，较外洋来者缺一分，所以未能通行。

　　鄙见：中国不必定与洋钱大小轻重相同，宜由户部铸银元五式：或一两，或五钱，或二钱五分，或一钱，或五分。诚如上篇所论，上之取于下者不加平、不补色，悉照本质分两，不准丝毫减少。如有私铸，从严治罪。奏请朝廷，晓谕各省，不论纳粮、完税解部之款及各处商贾汇兑，概以京平为准，以杜各处蠹吏奸商流弊，则利国利民，有裨岂浅鲜哉！

　　闻之英国产铜极旺，铜价亦廉，而以洋易钱，约略计之，则仅辨士四五十文。试取其所谓辨士者，权其分两，不过数十两而已。中国产铜不多，铜价又贵，而以一洋易钱，必得千文左右，权而称之，乃有六七斤之重。然则圜法之敝，整顿之急，实为当今急务，因论药水浸洋之害，而纵论及之，倘亦动司会计者之倾听否耶？

　　以上所论，实为阛阓之害，宜饬铸银局毋许变卖机器旧模，以益私铸（凡局中所铸者，藩司当聘一化学师，每日随意抽出其所铸之银圆，认真熔验成色分两足否）​。宜出赏格，缉拿私铸银钱，以杜流弊。宜推广造用金、银币，以杜外来之利源，次造小铜币，仍用圆规方孔，惟分两必大减轻，铜色则定须划一，泥沙不得搀杂，大小必归均匀。或仿汉魏三铢、五铢之例，而酌减令行制钱分两之半，使私销、私铸无利可图。则各弊将不禁而自绝，庶有益于国计民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