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散生者,钱塘人,李氏名诇,字孟言。少受学越人杨君廉夫,负气尚节,善为诗。卖药金陵市中,名其室曰樗亭,而自号为樗散生。市人病者趋其门,买药无不与,所与必善,人人谈樗散生美不置口。
或问樗散生:“今人莫不愿为材,有寸夸尺,有尺夸寻,惟恐人不己知,才不即用,又恐不得大任以为戚。今生乃以“樗散”自名,樗不才木也生岂无才者耶何其嗜好与人不同也所恶乎樗者以其无用也。今生修善药以活疢疾者,有功于民甚博,何为以樗自污哉?”
樗散生曰:“吾计之熟矣。名之美者,吾岂不欲居之?然苟无实以称之,则名只足为祸。吾苟自以为可用,彼将以有用者求我,我或不足如其所求,则为妄人矣。吾今自以为樗,我不虞我足用,而我足用者固存,何损于我乎?世之受祸深者,求名太切者也。夫名,虚器也,得之未必有益于身,而与我竞者,龈龂然欲夺之,不亦危乎?吾是以安焉而不敢务乎名也。且吾之食者医,医之书易知,医之技易学,吾诚尽吾心焉。疑于心者不敢强施于人,薄于用者不敢厚责其报,虽有不中,庶可以无愧矣。吾诚肯自负吾才而享釜庾之禄,岂皆不若乎人?然吏胥操法而迫吾侧,民庶持牒而聒吾前,吾心欲平之而力不暇,欲施吾才而势有不能,则吾心之愧无时而释矣。岂若守易能之技,居无用之名以自适哉!”
于是问者谢之,咸称樗散生为知道者。余闻于建安黄仁云。
史官曰:樗散生之传不虚矣。生岂果知道者哉?君子之道,贵乎食焉而无愧。吾观世之有愧者多矣,生岂无见者乎?孔子强漆雕开仕,开自以为未信而不愿为,孔子悦之。樗散生岂学漆雕开者耶?然则谓生为知道,岂不然耶?或谓生慕樗以不才寿。彼庄生寓言,生盖不取云。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