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杨柳凋金缕,冷露芙蓉落芳渚。寒香晚色何所如,骊山唐姬教坊女。
蛾眉淡扫山远碧,蝉鬓半抛云乱吐。时妆无复新妖娆,曩态犹存旧娇妩。
我昨咸阳纵冶游,冶游烂熳遍西州。青山直抵双龙阙,绿水横过五凤楼。
南国佳人金错落,长安公子玉骅骝。银壶送酒青丝络,皓齿当筵白雪讴。
琵琶横笛空聒耳,唐姬搊筝妙无比。请弹一曲久含羞,呼唤百回方强起。
移柱相参雁成列,调弦未就人先喜。俯首斜拖珠步摇,向人高露春纤指。
楼高韵发响泠泠,急管悲歌一霎停。初听乍如风雨至,再弹还作凤凰鸣。
清如玉女钧天奏,壮似雕戈出塞声。涧水带冰时哽咽,春雷震石忽凭陵。
凭陵未已旋清悄,清悄渐凝声渐小。四座无言俱寂寥,馀音已断犹萦绕。
溶溶宛宛复悠悠,切切凄凄还窈窈。深闺断蚓怨寒宵,浅谷娇莺破春晓。
缠绵万恨与千愁,婉意柔情不肯休。蔡琰胡笳悲紫塞,班姬团扇掩清秋。
楼前皓月明如练,天外行云凝不流。促拍未终南内曲,新腔忽过《小梁州》。
梁州一摺月向午,唐姬此时心独苦。银甲悲深不忍弹,衷肠断尽无由语。
低笼翠袖揾香泪,翻使欢娱变悽楚。诉尽平生富与贫,可怜人世今成古。
忆昔开元正太平,儿家生长在天京。十三学舞曾惊座,十四搊筝能擅名。
玉貌羞花长窈窕,宫腰怯柳更轻盈。春寒不离鸳鸯枕,日晏方开孔雀屏。
五陵年少秦川客,争爱儿家好颜色。殢雨尤云最恼人,追欢买笑宁论直。
声名每出流辈上,风致独觉旁人惜。承恩况得登掖庭,宛转随龙侍君侧。
海晏河清久息兵,四夷宾贡尽充庭。炎方已见来丹荔,交趾还闻进雪鹦。
耀日香车连紫陌,飞云画栋列朱甍。空濛一片笙歌海,浩荡三春锦绣城。
骊山山上多楼阁,万户千门通碧落。大驾深居在九重,四时多暇惟行乐。
已营连昌胜结绮,复起芳凤齐花萼。壶飞玉女递更筹,舟戏金龙动鳞角。
侍臣传敕选娇容,特许儿家步辇从。宫扇影移花雨外,山呼声沸锦云中。
千株火树争明月,万炬金莲斗彩虹。《子夜》歌词翻《白雪》,《霓裳》舞队散旋风。
歌停舞歇徘徊久,银筝独进纤纤手。明眸丽质一当前,含颦美人俱在后。
数声清响动弦索,八面凉风生户牖。艳曲新裁萼绿华,中官催赐葡萄酒。
年年秋月复春花,多在宫中少在家。娇笑不愁宫监怒,艳妆长得阿姨誇。
朝游复道瞻天表,夜步西厢拜月牙。斗草经春陪虢国,藏阄竟夕伴昭华。
韶光忽逐流年转,野鹿衔花上林苑。铁骑东来凤阙空,金根西狩蛾眉远。
上方无复听宣召,新籍宁辞避差遣。约臂金环雨雪宽,凌波锦袜风埃蹇。
星移物换得无情,复向骊山悄地行。紫禁无人芳草合,瑶阶雨过绿苔生。
歌台索寞花千树,舞榭苍凉月半棂。绣阁秋阴连琐闼,铜仙清泪落金茎。
高梧陨翠莲飘玉,太乙勾陈看不足。百子楼寒雾影昏,长生殿古烟光绿。
宫墙瓦落见蒿莱,辇路尘生走麋鹿。舞马雕床恼梦思,花奴羯鼓惊心目。
故宅新人作宴游,内家红锦列缠头。珠帘绣柱俄成梦,凤管龙笙总是愁。
旧曲闻来眉自敛,盛年说着口应羞。飞蓬短鬓难禁白,老屋疏茅不柰秋。
舞衫长借邻人着,同伴相呼只推却。脸玉香随翠靥消,泪珠暗逐灯花落。
忧来倒插黄金凤,梦里时弹《白翎雀》。百感中来不自由,芳心一片从谁托。
唐姬言语一何长,句句凄其字字伤。满座闻之声唧唧,沾巾我亦为浪浪。
沧桑转瞬谁能识,富贵浮云安可常。览镜每闻悲素发,举杯长欲劝流光。
唐姬亦莫怀抱恶,自古佳人多命薄。倾城西子逐鸱夷,绝代明妃嫁沙漠。
尊前有酒且欢笑,身外閒愁付冥漠。皎月秋来几度圆,秾花春尽从渠落。
唐姬揽涕复陈情,请作《骊山老妓行》。桃李风前霜月下,长吟亦足慰平生。
不因水上琵琶语,那识江州司马名。为尔临风歌一曲,百年哀怨起秦筝。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馀徐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