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髫齿即与比甫穆君友,时比甫方为诸生,即以声诗自娱。比既登第,益复厌去举子业,一得为诗,既已取唐诗百家,披读得其要领乃复取。
国初以来,明诗百家,芟繁撮要,掇其七言永体若干首,汇成卷帙,拟与众共之,余阅之至竟,则见洪武永乐间诸诗,气浑沦不散。似唐之贞观永徽,宣德成化,文词渐入宏丽,似神龙开元。弘正嘉隆万历以来,若何仲默、李献吉、李于鳞、王元美诸人,皆以英迈之气,发弘深之思,磨盘岁月,流连光景,故与盛唐李杜岑王,诸大家,相颉颃,洋洋乎称风雅矣,穆君其用得勤哉,故余故僭为之说曰,一代非无诗之患,而不能选之患,非不能选之患,而不能身竹之患,故般 倕辨材,惟其善断,伶伦审音,惟其善吹,易牙能尝淄渑之水,惟其能善味,盖三子惟身竹之,故能辨之若此。
苟以舟楫之子而妄谈骐骥飞黄之步,被褐衣毳之夫,而与论既读穆君所选永,而复取穆君所自为永并读之,若花底晴云随杖屡,酒边明月迟羊何。山蜂迩日丛林外,竹乌狎人曲槛前。盈盈雾向栏边合,譪譪霞从树里飞。鸥鹭忘机能下客,波涛竹信不关风。他乡生死同袍在,千里提携一剑存。即看鹏翼三天起,更作男溟万里飞。一别寒风吹木叶,几回芳信讬梅花。斗间气色归谈柄,天外云霞落酒觥。马度江乡秋草色,骖停河朔故人情。纷披木叶悲残景,突兀风云感壮心。斗外晴光霞闪闪,杯中寒影月沉沉 。集中此类甚多,未能悉举。要之皆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为永家之上乘也。夫诗出必如穆君而后可以选诗,诗出于穆君选。而后可传所谓般倕矣。岂蹈于舟子褐夫之谈也耶。
穆君永诗凡百篇竹奇,石拱辰氏手加批评,珍藏箧笥旧矣。余因取而置之集末,诚欲因兹选以知穆君。而又因穆君以重兹选也。余素不闲诗,然日与穆君游,备览其诗,而穆君又时时索余与石君为赓和之章,余亦尝为东家施也。观者其幸无以余选穆君诗,足重穆君,而因以倂知余乎,穆君近文寄余以塞下曲十绝,蓟门凯歌长句一首,绝则奇之文奇,即王昌龄复起,可知避席。长句写出旌旗变态,无异李广推堕胡儿及项羽河北大战两段。盖老杜为徒,而太白退舍矣。顾拘于永,不入刻,次第当又全刻出,余兹预为之先声,见比甫诸体咸优,足擅词场也。万历九年岁辛仲春朔旦魏郡赵国璧伯完撰。
赵国璧(1542-1591),字伯完(伯:因春秋五伯会盟于村庄附近的葵邱,完:完璧归赵之意)、子完,号全石,绰号“赵拐撇”,直隶大名府东明县古葵邱东赵庄人(现今属菏泽市牡丹区马岭岗镇赵庄村),明代著名政治人物,进士出身。明万历十年(1582)二月,例升为河南右参政(从三品),六月权臣张居正病逝后各路言官弹劾张居正,后被抄家。九月,赵国璧便以病为由而辞官回籍。万历十二年(1584)十月,赵国璧因受石星、穆文熙的影响也被重新启用,调任吏部,封中宪大夫(正四品)。因身体确有隐疾(拐撇),几年后就再次辞官归田,不再仕出。► 9篇诗文
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
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砂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栗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求救于人甚哀。
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上篇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皆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而惊心。故独于草木为宜。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偃蹇而优游,逍遥而相羊,无外物以汩其心,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
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
下篇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箎,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呜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