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遗老江南客,大泽行吟头欲白。
北风烈烈倾地维,岁晏天寒摧羽翮,
阳春白日不相照,剖心堕地无人惜。
呜呼一歌兮声彻云,仰视穹苍如不闻。
短衣皂帽依荒草,卖饼吹箫杂佣保,
罔两相随不识人,豺狼塞道心如捣,
举世茫茫将诉谁,男儿捐生苦不早。
呜呼二歌兮血泪红,煌煌大明生白虹。
欃枪下扫黄金台,率土攀号龙驭哀,
黄旗紫盖色黯淡,山阳之祸何痛哉!
赤墀侍臣惭戴履,偷生苟活同舆儓。
呜呼三歌兮反乎覆,女魃跳梁鬼夜哭。
嗟我飘零悲孤根,早失怙恃称愍孙,
弃官未尽一日养,扶携奄忽伤旅魂。
柏涂槿原暗冰雪,泪枯宿莽心烦冤。
呜呼四歌兮动行路,朔风吹人白日暮。
黑云颓颓南箕灭,钟陵碧染铜山血,
殉国何妨死都市,乌鸢蝼蚁何分别?
夏门秉锧是何人?安敢伸眉论名节!
呜呼五歌兮愁夜猿,九巫何处招君魂。
琼琚缟带贻所欢,予为蕙兮子作兰。
黄舆欲裂九鼎没,彭咸浩浩湘水寒。
我独何为化萧艾?拊膺顿足摧心肝。
呜呼六歌兮歌哽咽,蛟龙流离海波竭。
生平慷慨追贤豪,垂头屏气栖蓬蒿,
固知杀身良不易,报韩复楚心徒劳。
百年奄忽竟同尽,可怜七尺如鸿毛!
呜呼七歌兮歌不息,青天为我无颜色。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见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以为君子之处世,轻重之衡,常在于我,决不当以一时之所遭,而身与之迁徙上下。设不幸而处其穷,则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闾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动于眉眦之间哉?盖孔子亟美颜渊,而责子路之愠见,古之难其人久矣。
已而观陶子之集,则其平淡冲和,潇洒脱落,悠然势分之外,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百世之下,讽咏其词,融融然尘查俗垢与之俱化。信乎古之善处穷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进于孔氏之门。而世之论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间,谓为大节,而不究其安命乐天之实。夫穷苦迫于外,饥寒憯于肤,而性情不挠,则于晋、宋间,真如蚍蜉聚散耳。昔虞伯生慕陶,而并诸邵子之间。予不敢望于邵而独喜陶也,予又今之穷者,扁其室曰陶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