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云际月,万里来峨嵋。峨媚郁重掩,偏照无圆辉。
残光下孤冢,有女泣且悲。念女出野里,少小罹闵凶。
随兄奉寡母,去楚来蜀中。十四识操作,十五工裁缝。
十六及十七,习礼知修容。十八为新妇,百年从此期。
提瓮事晓汲,拾柴备晨炊。饥舂盎中粟,寒织机中丝。
怡然适荆布,罗绮不复施。亦有膏与沐,教妾若为姿。
亦有凫与雁,与郎重相宜。白首愿终托,恩爱两不疑。
那知郎遘疾,沈绵实难为。回头听郎语,执手泪不止。
恨我命短浅,不得相终始。自卿来吾家,贫贱为汝耻。
误汝好青春,恩情付流水。勉事新所欢,薄劣不足齿。
新妇得闻之,涕泪相沦涟。哽咽方出语,谓言君毋然。
忆昨奉君子,缠绵出心肝。君宁不鉴妾,妾身忍独全。
生不共依倚,死当永周旋。郎君含泪谢,气绝不得言。
捶床便大恸,闻者鼻为酸。剪却耳后珠,为郎作口含。
煎汤替郎浴,一一亲手湔。冠裳至履袜,灰炭同衾棺。
事事俱在心,周匝千万端。三朝大殓毕,五日佛事完。
为郎卜吉地,送葬城之南。归来掩穗帐,月暗风娟娟。
兄公忽见诮,谓汝绝年少。来日苦正多,无儿待谁靠。
况本非贵族,应不愧再醮。汝意将何从,曷且为吾告。
新妇仰首答,理实如所云。骨月奈未冷,斯言何忍闻。
请当暂还家,勿复烦纷纭。还家跪白母,浪浪涕沾胸。
念女出野里,少小罹闵凶。随兄奉寡母,去楚来蜀中。
不图至今日,复累母与兄。母为岭头石,儿为涧底藤。
将藤依盘石,生死永不更。阿兄得闻之,怅然问阿母。
妹来欲何云,兹焉岂堪久。人生重富贵,恩义难卒守。
昔我致不察,一误适载某。今果复来还,此事良不偶。
阿母谓阿兄,凡事须三思。兄言不烦尔,事非母所知。
东邻窃闻信,便遣媒人来。云有蒋家子,妙年二十才。
浑身艳罗縠,照耀惊同侪。时时跨鞍马,观者每塞街。
颇识闺中秀,愿言求令才。阿兄大欢喜,举手谢媒人。
幼妹方新寡,议婚得高门。明日七月尽,八月及上旬。
便可行六礼,永订百岁姻。越日日良吉,压压人语喧。
阗门咽鼓乐,络绎如奔湍。流苏结步障,旖旎斗精妍。
锦段数百疋,疋疋红罗缠。珠光烂盈目,奇隙充金盘。
阿女长跪问,问母何事故。母乃兄不令,以女委朝露。
盘石苟变迁,孤藤此焉附。岭头与涧底,斯言未朝暮。
阿母谓阿女,汝兄实为此。定不相亏负,慎勿重覼缕。
阿女掩面泣,气咽声不扬。默念延视息,苟且图终丧。
今既见逼迫,赍志不得将。徘徊对明镜,流尘暗容光。
纤纤出素手,盈盈具兰汤。洁身耻含垢,新浴成严妆。
抽取髻上针,拈取箧中线。泪作密线牵,针针刺肠断。
上襦接下裳,纫成合一片。维时近中秋,明月将就圆。
团团下庭砌,脉脉经前轩。低头拜明月,愿母千万年。
康强保多福,永永如南山。有女不卒养,中道忍弃捐。
恕儿不孝罪,饮恨归黄泉。潜身出门去,旧路夙所谙。
行行见孤冢,青松已丸丸。残萤点衰草,凉露转秋烟。
阒寂墓门合,明灭鬼火然。抢地呼不应,渺焉竟长眠。
妾生为郎主,妾死成荒阡。中元及寒食,麦饭谁与传。
从容出白练,三尺冰丝寒。织作双鸳鸯,覆以并蒂莲。
可怜合欢带,乃为今日缘。回身挂树杪,月落峨嵋巅。
余生足下。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为足下道滇黔间事。余闻之,载笔往问焉。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余六七年前尝见之。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然而学士考据颇为确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鄙人无状,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书稍稍集,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难也!
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