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1850--1922),浙江嘉兴人。字子培,号巽斋,别号乙盫,晚号寐叟,晚称巽斋老人、东轩居士,又自号逊斋居士、癯禅、寐翁、姚埭老民、乙龛、余斋、轩、持卿、乙、李乡农、城西睡庵老人、乙僧、乙穸、睡翁、东轩支离叟等。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以“硕学通儒”蜚振中外,誉称“中国大儒”。► 143篇诗文
予再莅吴将四载,欲访姑苏如未果。丙子五月廿四日,雨后,自胥江泛舟出日晖桥,观农夫插莳,妇子满田塍,泥滓被体,桔槔与歌声相答,其劳苦殊甚。
迤逦过横塘,群峰翠色欲滴。未至木渎二里许,由别港过两小桥,遂抵如下。山高尚不敌虎丘,望之又一荒阜耳。舍舟乘竹舆,缘山麓而东,稍见村落,竹树森蔚,稻畦相错如乡。山腰小赤壁,水石颇幽,仿佛虎丘剑池。夹道稚松丛棘,薝葡点缀其间如残雪,香气扑鼻。时正午,赤日炎歊,从者皆喘汗。予兴愈豪,褰衣贾勇如猿踏而上。陟其巅,黄沙平衍,南北十馀丈,阔数丈,相会即胥台故址也,颇讶不逮所闻。吾友汪钝翁《记》称:“方石中穿,传为吴王用以竿旌者”。又“矮松寿藤,类一二百年物”。今皆无有。独见震泽掀夭陷日,七十二峰出没于晴云皛淼中。环望穹窿、灵岩、尧峰诸山一一献奇于台之左右。而霸业销沉,美人黄土欲问夫差之遗迹,而山中无人能言之者,不禁三叹。
从山北下,抵留云庵。庵小,有泉石,僧贫而无世法酌泉烹茗以进。山中方采杨梅,买得一筐,众皆饱啖,仍携其馀返舟中。时已薄暮,饭罢,乘风容与而归。
待行者,幼子筠、孙韦金、外孙侯晸。六日前,子至方应该北上,不得与同游。赋诗纪事,怅然者久之。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