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基者,名履,婺之兰溪人也。有司举于朝,为南康丞,南康俗悍,其民以为丞儒者也,易之,德基自如。数月皆周知其情伪,有所发擿,一县惊伏。德基乃更以宽化之。民有诉,召使前与语,弗加咄叱。民或援丞裾相尔汝,弗责也。
县令周以中初至,召民转输至郡不得,躬至乡召之。一民逸去,命卒笞之。不肯伏,走入山,骂令曰:“官当在县,何以至此为?”令怒,吏卒因以语动令,欲诬一乡民图贿利,获六七人下狱,扃钥甚严。德基计民无罪,自出巡狱,叱卒释之,卒以他辞解,德基槌碎狱门遣之,曰:“若无罪,还告父兄无恐。”乃往告令,令怒,曰:“民无道,众辱我,君乃释之,何轻我至是耶?”德基曰:“犯使君者一匹夫尔,其乡人何罪?且法乃天子法,岂使君解怒具乎?”令意惭,乃已。
入朝,擢知莱之潍州事。民畜官驴四十匹,莱守核其孳息状,与籍不合,曰:“驴当岁产驹,今几岁宜得几驹,乃何少也?”欲责欺罔罪而征其偿,诸县皆已勒民买驴,德基独戒民勿偿。守怒,问德基:“潍不偿驴,何辞也?”德基曰:“民实不欺妄,乌可责其偿?国家富极海内,为吏者宜宣布德泽,为民除疾苦,宁少数匹驴耶?”守语塞。德基因画不便者数事,守不敢复言,并诸县已偿者皆罢之。山东民愿以羊牛代秋税者,官从其言。德基与民计,羊牛后有死瘠患,不如纳粟便,独收民粟。他县牛羊送陕西,民驱走二千里,皆破家,郡以潍独完,令役千人部送邻县牛,德基列其不可,曰:“有牛家送牛,虽劳不敢怨。使人代之,脱道中牛死,谁当代偿耶?”力争不奉命。
德基为吏,不求成名,以爱民为先,民感之。居潍二年,召还。潍民遮门抱其足泣拜,曰.“自得吾父,潍民麸无笞瘢。今舍我去,愿得只履事之,以慰我思!”
德基至京师,遂谢事归。濂为德基交甚狎,时亦致仕将归,呼德基谓曰:“若愿受长者教乎?”德基曰:“唯,何以命之?”濂曰:“慎毋出户,绝世吏勿与交。”德基至家,如濂戒,君子多其能受善言云。
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琅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胄,目睹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