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屋啼怪鸮,荒门逸瘈狗。鬼兵渡浃来,海城已无守。
昼天黄温温,凋阳不成曛。似有五色虹,宛委城西闉。
西闉茅盖楣,烈妇之所栖。烈妇留金氏,嫁为郑生妻。
烈妇有两女,烈妇有两儿。大儿十许龄,少女襁褓持。
少儿同大女,娇笑痴能啼。郑生苦佣书,烈妇苦织丝。
佣书复织丝,寒絮饥则糜。烈妇不怨贫,郑生不怨贱。
圭珏埋暗沙,精采有谁见?辛年八月杪,鳌柱东南倾。
河水无寸止,路泥无尺平。河水多流尸,尸流水不洁。
腥风扬路泥,路泥有人血。生曰吾死忠,妇曰妾死节。
死节妾匪难,奈儿若女何?大树遭斧斨,安顾墙隅花?
死忠生匪难,奈何以为家?倾筐不可理,摛手愁乱麻。
烈妇语生前,点首泪洏涟。妇还语大儿,外家城南偏。
速往匿外家,鬼将踰邻墙。而娘有而爷,而爷男子强。
顾娘及弟妹,兼难顾儿生。鬼去儿再来,再来看而娘。
狒狒掉长尾,抢入西家庐。西家有妇姑,赤裸遭毒痡。
仰掌不及梁,俯首不得池。求死不能死,噤口哑哑呼。
亦有好男子,喁喁同槽猪。生云祸将及,妇云咄已急。
将鸩置酒中,缶斝流殷红。殷红琉璃光,大女汝来尝。
饮女递饮子,女殒子同死。怀中顾幼女,三年未离乳。
母死谁乳儿,此酒儿饮之。少女饮不辞,死得娘慰怡。
维时万类盲,髡钳堕元槁。斗室万古天,日月两心皎。
对卺何从容,正袂敢草草。魑魅窥其庭,反奔戒滋扰。
郑生有弱弟,入门见死嫂。可怜死嫂怀,犹将死女抱。
死嫂死在床,死兄死在地。死嫂身已寒,死兄死馀气。
有气殆可活,救之获渐苏。救之虽得苏,活我诚何辜?
忍以同命鸟,使其泉下孤。屋漏相神明,坦誓难模糊。
莫云郑生生,郑生心已死。死心从死妻,生身怙生子。
莫云烈妇死,烈妇魂实生。夜夜房屋隅,静闻呼儿声。
郑生吾旧友,负才称不羁。贻书告我详,属我哀以诗。
烈妇身中材,烈妇端容仪。夙见井臼间,枲布整裙鞋。
昔为草霜洁,今为河星稀。河星照独桑,独桑无蜷枝。
独桑如女贞,百尺青青枝。下有病马嘶,上有哀雏啼。
癸卯四月二日,余游白岳毕,遂浴黄山之汤泉。泉甘且冽,在悬崖之下。夕宿慈光寺。
次早,僧告曰:“从此山径仄险,虽兜笼不能容。公步行良苦,幸有土人惯负客者,号海马,可用也。”引五六壮佼者来,俱手数丈布。余自笑羸老乃复作襁褓儿耶?初犹自强,至惫甚,乃缚跨其背。于是且步且负各半。行至云巢,路绝矣,蹑木梯而上,万峰刺天,慈光寺已落釜底。是夕至文殊院宿焉。
天雨寒甚,端午犹披重裘拥火。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散后,步至立雪台,有古松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与之相化。又似畏天,不敢上长,大十围,高无二尺也。他松类是者多,不可胜记。晚,云气更清,诸峰如儿孙俯伏。黄山有前、后海之名,左右视,两海并见。
次日,从台左折而下,过百步云梯,路又绝矣。忽见一石如大鳌鱼,张其口。不得已走入鱼口中,穿腹出背,别是一天。登丹台,上光明顶,与莲花、天都二峰为三鼎足,高相峙。天风撼人,不可立。幸松针铺地二尺厚,甚软,可坐。晚至狮林寺宿矣。趁日未落,登始信峰。峰有三,远望两峰尖峙,逼视之,尚有一峰隐身落后。峰高且险,下临无底之溪,余立其巅,垂趾二分在外。僧惧,挽之。余笑谓:“坠亦无妨。”问:“何也?”曰:“溪无底,则人坠当亦无底,飘飘然知泊何所?纵有底,亦须许久方到,尽可须臾求活。”僧人笑。
次日,登大小清凉台。台下峰如笔,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食顷,有白练绕树,僧喜告曰:“此云铺海也。”初濛濛然,镕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余坐松顶,苦日炙,忽有片云起为荫遮。方知云有高下,迥非一族。薄暮,往西海门观落日,草高于人,路又绝矣。唤数十夫芟夷之而后行。东峰屏列,西峰插地怒起,中间鹘突数十峰,类天台琼台。红日将坠,峰以首承之,似吞似捧。余不能冠,被风掀落;不能袜,被水沃透;不敢杖,动陷软沙;不敢仰,虑石崩压。左顾右睨,前探后瞩,恨不能化千亿身,逐峰皆到。当“海马”负时,捷若猱猿,冲突急走,千万山亦学人奔,状如潮涌。俯视深阬、怪峰,在脚底相待。倘一失足,不堪置想。然事已至此,惴栗无益。若禁缓之,自觉无勇。不得已,托孤寄命,凭渠所往,党此身便已羽化。《淮南子》有“胆为云”之说,信然。
初九日,从天柱峰后转下,过白沙矼,至云谷,家人以肩舆相迎。计步行五十余里,入山凡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