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于是乎有裨焉。
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予观而喜之。
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至于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于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于是乎有中焉。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樛屈矣,不亦远哉?
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
若吾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躁则风日,而清净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期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
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皆是物也。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