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明年,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译文
蜀人张岱,号陶庵。年少时候是纨绔子弟,十分爱繁华的场所,喜欢住漂亮的房子,爱美丽的婢女和美少年,爱穿鲜艳华丽的衣裳,经常吃美食,骑骏马,家里装饰华丽的灯饰,爱观看烟火,喜欢唱戏,喜欢声乐,懂古董,喜欢莳花养鸟,并且沉溺于喝茶下象棋,对作诗读书着魔,忙忙碌碌大半生,全部都成了泡影成了梦幻。五十岁的时候,国破家亡(明朝),隐居在山里躲避战乱,所剩下的只有烂床、破茶几、坏的铜鼎、弹不了的琴,和几本残旧不堪的书、缺角的砚一块而已。穿麻布衣吃素食,经常断粮。想想二十年前,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一样。
经常自言自语的说,我有七个问题是解不开的:以往都是从平民而上拟为
在这篇墓志铭中,作者用近乎游戏的笔墨,以自嘲戏谑的口吻,写出心中的痛楚与伤痕。文中历数自己有“七不可解”,此外又有“八可称”“八不成”“六呼之”,面对这些铺天盖地的自嘲自蔑之辞,作者表面的自暴自弃之下,是一颗伤口永远无法愈合的心灵。张岱少有才情,经常得到先辈夸赞,自己本来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但随着家国的破亡,一切雄心壮志都付诸东流水;无论是生,还是死,都失去了意义,生死已经没有本质的区别,自然对死亡也就无须讳言。全文文笔自然,语言真挚,作者的达观中包含有深深的无奈。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岱已经活到六十九岁,在古代也算高寿了,他对人寿已没有更多奢望。再有,他经历了国破家亡、大起大落的剧变,总算苦熬过来,保持了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这些都使他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卓著成就的取得、高风亮节的铸就,又饱含许多辛酸和血泪,付出巨大牺牲和代价,也包括世人的不理解以及非难、笑骂等等,这又使他感到悲愤和寂寞。在这种心情支配下,张岱写了《自为墓志铭》,给自己的一生作了“总结”和“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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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首段写二十年间,张岱从“纨绔子弟”变为穷光蛋,“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他十分坦直,说自己喜欢繁华的场所、漂亮的房子、美丽的婢女、姣美的书童;爱穿华丽的衣裳、爱吃美食;爱骑骏马、爱华丽灯饰、爱看烟火;爱梨园生活、爱敲锣打鼓、爱好古董、爱种花养鸟。经常以喝茶吃橘来打发日子,还沉湎于诗书之中。这些常人向往的豪华生活,张岱年轻时都享受了。“避迹山居”,是张岱在甲申鼎革后的无奈之举。如此巨大的落差,与张氏家族曾是绍兴显宦相关。曾祖父张元忭中过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翰林侍读。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任兵部主事,后历任山东、贵州、广西副使。父亲张耀芳沉溺帖括四十余年,屡试不中,后为山东
临川郡城之南有五峰,巍然耸起,如青芙蕖,鲜靓可爱。其青云第一峰,雉堞实绕乎峰上,旁支曼衍,蛇幡磬折。沿城直趋而西,如渴骥欲奔泉者,是为罗家之山。大姓许氏,世居其下。其居之后,有地数亩余。承平之时,有字仲孚者,尝承尊公之命,植竹万竿,而构亭其中。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冲瀜于北南,洋溢乎西东。莫不绀联绿涵,无有亏欠。仲孚啸歌亭上,俨若经翠水之阳而待笙凤之临也。虞文靖公闻而乐之曰:“此足以抗清寥而冥尘襟。”乃以“环翠”题其额。
至正壬辰之乱,烽火相连,非惟亭且毁,而万竹亦剪伐无余。过者为之弹指咏慨。及逢真人龙飞,六合载清。仲孚挈妻子自山中归,既完其阖庐,复筑亭以还旧。贯而竹之,萌蘖亦丛丛然,生三年而成林。州之寿陵与其有连者,咸诣大仲孚,举觞次第为寿。且唶曰:江右多名宗右族,昔时甲第相望,而亭榭在在有之。占幽胜而挹爽垲,非不美也。兵兴以来,有一偾而不复者矣;有困心衡虑仅脱于震凌者矣;有爬梳不暇迁徙无宁居者矣。况所谓游观之所哉!是亭虽微,可以卜许氏之有后。足以克负先志,前承后引,盖未有涯也。酒同酣,相与歌曰五山拔起兮青蕤蕤;六千君子兮何师师;凤毛褵褷兮啄其腴;秋风吹翠兮实累累;邈千载兮动遐思。歌已而退寿陵。
中有陈闻先生者,谓不可无以示后人。乃同仲孚来词林,请予为之记。
呜呼!昔人有题名园记者,言亭榭之兴废,可以占时之盛衰。余初甚疑之,今征于仲孚,其言似不诬也。向者仲孕出入于兵车蹂践之间,朝兢暮惕,虽躯命不能自全。今得以安乎耕凿,崇乎书诗。而于暇日,怡情景物之表,岂无其故哉。盖帝力如天,拨乱而反之。正四海、致太平,已十有余年矣。观仲孚熙熙以乐其生,则江右诸郡可知;江右诸郡如斯,则天下之广又从可知矣。是则斯亭之重构。非特为仲孚善继而喜,实可以卜世道之向。治三代之盛,诚可期也。予虽不文,故乐为天下道之,非止记一事而已。
仲孚名仲丽,嗜学而好修,士大夫翕然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