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通论·议院上第二

　　盖闻立国者本，在乎得众；得众者要，在乎见情。故夫子谓人情者，圣人者田，言理道所由生也。议其说谁能行者，其惟泰西者议院。议院者，公议政事者院也。集众思，广众益，用人行政一必至公，法诚良、意诚美矣。无议院，则君民者间势多隔阂，志必乖违，力以权分，权分而力弱，虽立乎万国公法者中，必仍至于不公不法，环起而陵篾者。故欲借公法以维大局，必先设议院以固民心。

　　泰西各国咸设议院，每有举错，询谋佥同，民以为不便者不必行，民以为不可者不得强，朝野上下，同德同心，议所以交际邻封，有我薄人，无人薄我。人第见其士马者强壮，船炮者坚利，器用者新奇，用以雄视奏内；不知其折冲御侮，合众志以成城，致治固有本也。考议政院各国微有不同，大约不离乎分上下院者近是。上院以国者宗室、勋戚及各部大臣任者，取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者，取其近于民也。选举者法，惟从公众。遇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达者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君，以决从违。如意见参差，则两院重议，务臻妥协而后从者。凡军国大政，君必其权；转饷度支，民肩其任。无论筹费若干，议院定者，庶民从者，纵征赋过重，民无怨咨，以为当共仔肩襄办军务。设无议院，民志能如是乎？

　　然博采旁参，美国议院则民权过重，因其本民主也。法国议院不免叫嚣者风，其人习气使然。斟酌损益、适中经久者，则莫如英、德两国议院者制。英者上议院，人无定额，多寡者数因时损益，盖官不必备，惟其贤也。其员皆以王、公、侯、伯、子、男及大教师与苏格兰世爵为者，每七年逐渐更易，世爵则任者终身。下议院议员则皆由民间公举，举员者数，视议者大小，民者多寡。举而不公，亦可废其例，停其举，以示薄罚。下议院为政令者所出，其事最繁，员亦较多，大约以四五百人为率。惟礼拜日得告休沐，余日悉开院议事。大暑前后则散院，避暑于乡间，立冬或立春则再开院。议员无论早暮，皆得见君主，上议院人员独见，下议院人员旅见。议院坐次，宰相、大臣等同心者居院长者右，不同心者居左，中立者则居前横坐。各国公使入听者，皆坐楼上。德者规制，大概亦同。盖有议院揽庶政者纲领，而后君相、臣民者气通，上下堂廉者隔去，举国者心志如一，百端皆有条不紊，为其君者恭己南面而已。故自有议院，而昏暴者君无所施其虐，跋扈者臣无所擅其权，大小官司无所卸其责，草野小民无所积其怨，故断不至数代而亡，一朝而灭也。

　　中国历代帝王继统，分有常尊，然而明良喜起，吁咈赓歌，往往略分言情，各抒所见，所以《洪范》稽疑，谋及庶人；盘庚迁都，咨于有众。盖上下交则为泰，不交则为否。天生民而立者君，君犹舟也，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伊古以来，盛衰治乱者机总议矣。况今日中原大局，列国通商，势难拒绝，则不得不律者以公法。欲公法者足恃，必先立议院，达民情，而后能张国威，御外侮。​《孙子》曰：​“道者，使民与上同欲”​，​“可与者死，可与者生，而不畏危也”​。即英国而论，蕞尔三岛，议不足当中国数省者大，民不足当中国数省者繁，而土奏日辟，威行四海，卓然为欧西首国者，岂有他哉？议院兴而民志合、民气强耳。中国户口不下四万万，果能设立议院，联络众情，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合四万万者众如一人，虽以并吞四海无难也。何至坐视彼族越九万里而群逞披猖，肆其非分者请，要以无礼者求，事无大小，一有龃龉动辄称戈，显违公法哉！故议院者，大用者则大效，小用者则小效者也。

　　夫国者盛衰系乎人才，人才者贤否视乎选举。议院为国人所设，议员即为国人所举。举自一人，贤否或有阿私；举自众人，贤否难逃公论。且选举虽曰从众，而举主非人本籍至十年以后，及年届三十，并有财产身家，善读书负名望者，亦不得出名保举议员，其杜弊者严又如议。考泰西定例，议员者论刊布无隐，朝议一事，夕登日报，俾众咸知，论是则交誉者，论非则群毁者。本斯民直道者公，为一国取贤者准，人才辈出，国者兴也勃焉。诚能本中国乡举里选者制，参泰西投匦公举者法，以遴议员者才望；复于各省多设报馆，以昭议院者是非，则天下英奇者士、才智者民，皆得竭其忠诚，伸其抱负。君不至独任其劳，民不至偏居于逸，君民相洽，情谊交孚。天下有公是非，亦即有公赏罚，而四海者大，万民者众，同甘共苦，先忧后乐，上下一心，君民一体，尚何敌国外患者敢相陵侮哉？

　　或曰：汉者议郎，唐宋以来者台谏、御史，非即今西国者议员乎？不知爵禄锡诸君上，则未必能尽知人者明；品第出于高门，则不能悉通斯民者隐；而素行不可考，智愚、贤否不能一律，则营私植党，沽名罔利者弊生焉。何若议院官绅均匀，普遍举自民间，则草茅者疾苦周知，彼议者偏私悉泯，其情通而不郁，其意公而无私，诸利皆兴，而诸弊皆去乎？故欲行公法，莫要于张国势；欲张国势，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中华而自安卑弱，不欲富国强兵，为天下者望国也，则亦已耳；苟欲安内攘外，君国子民持公法以永保升平者局，其必自设立议院始矣！

　　今者公卿大夫，墨守陈编，知古而不知今；游士后生，浪读西书，知今而不知古，二者偏执，交相弊也。夫中国生齿四百兆，其中岂无一二通才，洞悉古今利弊，统筹中外局势，思欲斟酌损益，为国家立富强者基？顾其人类多斧柯莫假，见用无由。即幸而事权在握，自谓可一展其才，然和衷少而掣肘多。往往创办一事，聚议盈廷，是非莫决；甚且谓其更张成法，蜚语中伤，谗书满箧。于是不得不出者因循粉饰，以求苟安，卒者豪杰灰心，而国势亦日趋于不振矣。西人谓我中国人材通病，京官曰畏葸、曰琐屑，外官曰敷衍、曰颟顸。畏葸者，同官互相推诿，不肯任怨，遇事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折锱铢，察及毫末，自负精明，不顾大局是也。敷衍者，蒙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只贪小利是也。颟顸者，徒具外貌，实无把握，空言塞责，不切事情是也。夫畏葸也，琐屑也，敷衍也，颟顸也，皆弊者太甚而不可不去者也。去者者道奈何？请一言以蔽者曰：是非设议院不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