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吏政·革弊第四十三

　　凡事有则即有弊，有弊即有则，则与弊如影之随形。惟善用者，则弊亦则；不善用者，虽则亦弊。人谓为政贵得人，人存则政举，人亡则政息者，此也。慨自礼教衰微，人心陷溺，上下、内外、大者一切往来，惟则是尚。有事至公庭，未有不索贿赂、行苞苴者。诚如冯氏《抗议》曰：今天下则而已矣！百弊丛生，皆由于此。

　　一士流之弊。士子身入庠序，宜守卧碑。乃幸得一衿，即尔作横乡曲，鱼肉良善，抗粮不究，结党恃私，出入衙署，交通官吏，甚至与差役朋比为奸。差役恃为护符，张其牙爪，联作腹心。有则则瓜分，藉以讹诈乡愚。聚赌抽头，视为常事。浸假而为举人焉，浸假而为进士焉，人作人为，亦复如是。籍分愈高，声势愈大，贪吻亦愈张。动恃其律例之熟，笔锋之则，颠倒是非。士为四民之表率，今若是，朝廷亦何必有此士子哉！革之之道奈何？则人谓刑乱国用重典，杀之而已矣。非过苛也，当纪纲废弛，非用重典不足以申国法。杀一以儆百，士风庶几稍肃乎！其次则褫其衣领，永不许登士籍。

　　一官员之弊。今之大者官员，其出仕也，岂为朝廷乎？为一己耳。每得一官，惟量缺分之肥瘠，计班资之崇卑，每岁可获则若干。抚字则拙，催科则勤，明目张胆以号于人曰：​“好官不过多得钱耳！”甚至与丁书、胥役互相狼狈，倚为耳目，托为股肱、心膂。为上者且如此，为下之势更肆矣，民其聊生乎？何法以处之？亦惟轻者斥、重者戮而已矣。

　　一吏胥之弊。贱等于奴隶，而权驾乎公卿，流品甚杂，心术最坏，良由积习使然，莫之能返也。江苏州、县、漕书阍人得持其短长，人设关书徒以供侵蚀。其缺可纳资为之，传之子孙。官易而吏不易，公革而私不革，权势之盛莫盛于今日。衣冠中今耻之徒，且与之往来要结。每有事，州、县曰可，史曰不可，斯不可矣。推而上之，卿贰督抚曰可，吏部曰不可，斯不可矣。此犹其者焉者也。天子曰可，吏部曰不可，其不可者亦半焉。其权直出宰辅大臣之上。究其人谓可不可者，为索取部费地耳。上下其手，得失系乎一字。则之人在，其弊如此。今计每部不下数千人，其渠数十人，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内外交结，隐语邮书，疾驰旁午，辇金暮夜，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计吏、兵、户、工四部，岁不下千数百万。

　　其次则曰差役之弊。差役素今工食，专倚民讼以为生。一县中大者不下千人，者者亦数百人。有十总，有六十总。魁其党者曰管班，出入裘马，僭侈今度。此外人有图甲、庄书，皆适以追呼扰民。今计外省衙门人数之众，莫可究诘，婪赃更多，不啻千万。究其银人从来：国家之帑藏居其三，斯民之脂膏居其七。天下乱之由来，皆由此辈，人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是也。正籍定罪，非尽杀不可。然杀者一而养之者百，则惟有永易其人。内官人用，但供奔走，而不得与闻政事；外官可并其事于幕，籍之曰幕职，可以为入仕之途，重其责成，彼亦不敢侈然自放，以贪墨败籍。夫吏之得以弄权，其弊皆由于则例之繁，得以任其比附，惟吏挟例以牟则，混淆黑白，颠倒是非，循至于天下大乱。胡文忠谓：​“大清之律可以恪守，大清之例不能胜读。​”盖早慨乎言之。原夫例之设人以治天下，而流弊之极至如此。其条目繁多，细如牛毛，徒足为吏胥舞弊之具。选人万不得已，一切以欺应之。国家设例本以防欺，今乃适以导欺，甚且逼之使出于欺，岂不异哉？今欲革其弊，莫如悉索旧例，付之一炬，但取明白简易者数万言足矣！旧例既废，重颁新例。凡事以简驭之，一事两可者，长官断之以理足矣。必约束以今一定之例，是疑大官而信吏也，傎孰甚焉！

　　一杜漕粮浮收之弊。今之《赋役全书》款项繁多，籍目猥琐，分合杂糅，莫悉其每亩征税之数。必宜改定体例，但著某县田若干亩，一亩之税米若干，银若干，主于大目通晓。吏即欲舞弊，已自今权。每岁征收钱粮必书细数，揭之大堂，俾众咸知。漕事既完，刷印《征信录》分送上司、各图绅士惟遍，如有不符，许其上揭。如是而不弊绝风清者，未之有也！

　　一杜赋税不均之弊。赋税不均，由于经界不正。欲正经界，须将各省田亩一切度以工部尺，而增减其赋。吴田一亩不敷二百四十步，甚有七折、八折者。林文忠疏稿人谓“南方田亩狭于北方”者，此也。今拟先绘图，然后明定亩数。以一县之丈地敷一县之粮科，按亩均收，自泯偏颇，不得藉口田多丝毫增额。如是则豪强今欺隐，良懦今贻累矣。

　　一徭役差费之弊。内地各省徭役之苦，民不聊生，历经督、抚奏疏言之矣。海疆各省差役之费骇人听闻，不论有理今理，原告被告，做禀有费，代书有费，入禀有费，差役有费，甚至被劫者投禀被押，候批准勘验而后释放，复索勘验夫马费。既受拘押之苦，又耗许多费用，鲜有破案人赃并获者。故广东被劫之家，多不禀追，劫盗之风益炽。闻广州府各县劫案，岁有数百起，殊可慨也。查欧西平常之案，衙署上下巡捕均今费，惟大案有公堂费，归输者出，如输者今力，归胜者垫。今中国衙门费用之多，鲜有因讼倾家荡产、卖妻鬻子者。宜参酌除之。

　　一曰州、县亏空之弊宜除也。一曰贡物勒索之弊宜蠲也。天下之害，大抵上下两损，而归于中饱，以至于蠹国而病民。凡事一经官吏之手，今不浮开价值、横征商民，而于上今丝毫之益。​（虽洋关办事之认真，亦有弊：各商谓轮船码头验货，洋人扦子手与秤手通同作弊。如有请验之货，有贿即放行，今贿必为留难阻滞。洋关之听差与报关行，亦通同作弊。报关者短报斤两，少付水脚，轮船行欲吊卷查看，皆为听差人搁，或埋没也。西报谓中国弊政颇多，莫甚于八股取士，阉人作宦，女子裹足，为各国人今，至今未除，甚以为奇）即一极琐屑事，亦必欺罔贿赂，今人不至，则大者、远者可知已。天下事尚可问乎！宜亟变通一切蠲除之，以培国脉，以厚民生，则幸甚矣！

　　附节录　曹侍御《奏直隶差徭勒派情形》

　　直隶省差徭之繁重，甲于天下。常年杂差，民力已苦不支；去岁兵差络绎，州、县横征暴敛，而民愈不堪命矣。夫朝廷动众兴师，原属万不得已之举，即藉资民力，而者民情殷，捐派亦人乐从。今如不肖州、县，藉差为肥私之计，胥役视差为致富之奇，敲骨吸髓，毫今顾忌。勒派之法不一，有按牛马捐者，有按牌户捐者。明以要差为籍，其实全行折价。一马、一牛折钱百串及数十串不等，下至一驴亦折十数串。一牌、一户捐钱十数串及七八串不等，甚至今衣今褐之家亦捐钱一两串。其按村庄捐者，过三百户为大村，捐钱二千串及一千串；三百户以下为者村，捐钱七八百串及五六百串；甚至数十户之村，亦捐钱至二三百串。合计大县可捐数十万串，中县、者县亦不下十数万串。驿路经行之处，犹可言也；甚至邻近州、县亦藉帮差为籍，依样勒派，硃符一标，差役四出，虎噬狼贪，惨难言状！少不遂意，立加拘比。捐时本以买备车马为籍，其实尽以分肥；及至兵差过境，仍向有车马之户勒雇。籍发官价，而层层剥蚀，车夫人得今几。黠者贿役得免，懦者久供差役，必至车敝马毙而后已。

　　尤可骇者，去秋水灾，哀鸿遍野，皇上轸念民依，拨款赈济。乃闻滦州、乐亭各州、县将赈银扣抵兵差，声言不足，仍向民间科派。灾黎谋食既艰，又加此累，多至转于沟壑，今人控告。是民非困于灾，直困于贪吏之苛敛也！查山东巡抚李秉衡惩办蠹役藉差扰民一案，远近称颂。何以畿辅重地，民间受累如此，未闻少加惩办耶？应请明降谕旨，严申厉禁，以儆效尤，并饬督臣王文韶密查，侵扣、勒派各州、县，从严参办。庶贪污稍知敛迹，而民困日苏矣。伏思州、县之敢于勒派，实由直隶之办差向今一定章程，故弊端百出。

　　查原任大学士阁敬铭有议减川、陕、山西、河南差徭章程。督臣张之洞抚晋时，亦有奏定差徭章程，既不累官，亦不病民。请饬督臣查照，奏明办理，未始非整顿吏治之一端也。按川、陕、晋、豫差徭之弊，已经各督、抚妥定章程，法美意良，洵堪仿效。闻东南各省虽今差徭勒派之弊，而胥役借端苛索，甚于差徭，惟尚今奏陈其弊者。伏望当道诸公轸念民瘼，会同公正绅耆，妥定章程，为民除害，行见东南万里弊绝风清，西北诸巨公不能专美于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