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鱼
归有光〔明代〕
水畜非昔种,火鱼自新肇。仅以数寸奇,忽见五色皦。
勺水停渊澄,方池恣回绕。春雨生绿萍,秋风梦红蓼。
真于盆盎中,独觉江湖淼。每看银鬣起,时睹宝尾掉。
濡沫蹄涔宽,吞舟坳堂小。少年共咄叱,穷日相戏嬲。
饲虫疲僰童,汲泉困王媪。海上家尽然,吴中时仿效。
谁思闻鹤唳,直比象龙扰。此物多变幻,为状异昏晓。
鲜妍骇羽化,憔悴怅色皫。物理呈怪象,天宇信奔鸟。
何者为妖祥,何者为吉兆?天子今万年,皇图日绵绍。
沧海竟清晏,小夷悉刳剿。周山进白鹿,霜毛何皎皎。
会当长此鱼,贡之跃灵沼。
清梦轩诗再次孺允韵
归有光〔明代〕
汗漫恣容与,寥廓任徜徉。小搆非广厦,幽栖获便房。
图书委鱼蠹,庭砌杂兰芳。境寂群动息,神怡独寐长。
栩栩意象适,遽遽物化忘。于此观世俗,迫隘非吾乡。
玉玺谬通汉,金瓯会圮梁。窃带固云扰,衔发亦以忙。
瞡瞡容自嵬,喋喋冠何当!恍如乘叆叇,泠然御清凉。
钧天聆广乐,玄都闻妙香。缪昔骋骏往,简后书史藏。
终惭在三季,未可儗九皇。
游灵谷寺
归有光〔明代〕
晨出东郭门,初日照我颜。
春风吹习习,好鸟声绵蛮。
岩阿见黄屋,登披寻神山。
半日犹山麓,十里长松间。
蜿蜒芳草路,寂寞古禅关。
画廊落丹雘,朱户蚀铜镮。
殿起无梁迥,塔留玩珠攀。
苍鼠戏树捷,野鹿看人闲。
山深静者爱,日晏未知还。
菊窗记
归有光〔明代〕
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钱门塘,洪氏居之。吴淞江之东为顾浦,折而北,洪氏之居在其西。地平衍无丘陵,而浦之厓岸隆起,远望其居,如在山坞中。 昔仲长统尝论: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舟车足以代步涉之劳,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味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羔豚以奉之。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永保性命之期,不羡入帝王之门也。大率今洪氏之居,隐然如统《乐志论》云。而君家多竹木,前临广池,夏日清风,芙蕖交映,其尤胜者。君不取此,顾以“菊窗”扁其室。盖君尝诵渊明之诗云:“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夫以统之论虽美,使人人必待其如此而后能乐,则其所不乐者犹多也。卒为尚书郎,濡迹于初平、建安之朝,有愧于鸿飞冥冥矣,为《昌言》何益哉?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可谓无入而不自得也。今君有仲长统之乐,而慕渊明之高致,此予所以不能测其人也。将载酒访君菊窗之下,而请问焉。君名悦,字君学。
顾南岩先生寿序
归有光〔明代〕
夫富、贵、寿三者,天地庞厚之气之所积也。其来也恒参差而不齐,而人之值之也,虽一家之中,父子兄弟之亲,血脉气息之相属,可以言语教戒而同者,而唯是三者为不可期。有厚于富而薄于贵与寿,有厚于贵而薄于富与寿,有厚于寿而薄于富与贵,有厚于富与贵而薄于寿,有厚于富与寿而薄于贵,有厚于贵与寿而薄于富。有聚焉,有散焉,有平均以等授焉。时其平均也,而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寿或不寿。时其散也,而皆贫皆贱皆不寿。时其聚也,而皆贵皆富皆寿。此造化之微,倏忽迁徙,以此鼓舞人世。而世乃以有心者窥之,憧憧焉疑其既往,而意其方来,此余之所未喻也。 若吾崑顾氏之盛,殆所谓时其聚者邪?自大宗伯以文章魁天下,将跻台鼎,其馀横金衣绯者,尚二三人,崑之言贵者,必曰顾氏。甲第连埒,宗亲子弟被服华绮,千人聚食,崑之言富者,必曰顾氏。自桂轩先生以耆年为乡邦之望,其后寿考,世有其人,崑之言寿者,亦必曰顾氏。今南岩先生以桂轩之孙、宗伯从子,少膺乡荐,甫倅南昌,飘然赋归来之辞,不谓之不贵;优游于亭馆花木之间,不谓之不富;安居暇食,不亲药饵,不习导引,不谓之不寿。夫是三者,所谓不可期也,而聚于一家,又聚于一人之身,斯亦难矣。余未尝通介绍于先生,然尝闻其贤,而私心识之。间独窃叹,以为先生藉家世之盛,而又三者参会。夫人子之于亲,苟唯布褐菽水以为养,虽有颜渊之仁,曾参之志,亦当不能无缺然之意。有如先生者,乃夫人所愿于其亲而不可得者也,于是可以寿矣。 今年,先生寿七十。邑学诸生咸往为贺,俾余叙之。余惟桂轩先生与高大父为延龄会,世通姻好。高大父寿八十五,作高玄嘉庆堂,大宗伯实为之记,则余于先生之文,亦何可辞也。
野鹤轩壁记
归有光〔明代〕
嘉靖戊戌之春,子与诸友会文于野鹤轩。吾崑之马鞍山小而实奇,轩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饮;稍折而东,多盘石,山之胜处,俗谓之东崖,亦谓刘龙洲墓,以宋刘过葬于此。墓在乱石中,从墓间仰视,苍碧嶙峋,不见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径蜿蜒出其上,莫测所往,意其间有仙人居也。始慈溪杨子器名父创此轩,令能好文爱士,不为俗吏者,称名父,今奉以为名父祠。嗟夫!名父岂知四十馀年之后,吾党之聚于此耶?时会者六人,后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来,汲泉煮茗,翻为主人。予等时时散去,士英独与其徒处烈风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号,可念也。
赠太府思翁黄公序
归有光〔明代〕
太府黄公,由省署来守吴兴。期年而百姓服从其教令,有君师之尊,有父母之爱。于是岁之七月二十有八日,当公岳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为公荐万年之觞。有光为其属邑之长城,且当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于事上之礼,尤不可废,咸叩头以请。遂于是日,率吏民,从六邑之长,拜贺于庭。 余观于吴兴之士民,意其犹有古跻公堂以上寿之风也。惟仕宦以治民为难,而俗之美恶剧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论所以治之,不过刚、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于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皋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要之刚者不能抑而为柔,柔者不能矫而为刚,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则无不宜。自昔圣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于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齐、鲁,而其所以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后二国之治亦以大异。然当齐、鲁之初,岂不皆谓之同沐圣人之化者也。前汉治民,如赵、张、三王、黄次公、龚少卿、薛赣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闻。考其行事,何可一概而论乎?独怪梁相州初以惠爱为先,当开皇迫急之时,遂用不能见谴,及再请为郡,即以一切立名声,岂不谓之“诡遇而获禽”者欤?今公为郡,如相州之俗,而独处刚柔之中,不见改为,而民情大服,其贤于古远矣。 有光不佞,二载为吏,往来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缅怀苏长公之高风,邈不可追。兹乃得贤太守而事之,不幸遂迁以去,方已决归田之计。有光家在姑苏,而姑苏本与吴兴为一。有光自此虽不得奉承教令,为公属城之吏,而歌咏太平,尚得为公击壤之民也。因为之序云。
书王氏墓碣寄子敬淀山湖上
归有光〔明代〕
少小慕节义,沟壑诚所安。檃括游燕都,侯王不可干。
甘从渭滨叟,垂老尚投竿。于世无一能,性颇好词翰。
王子钦姊节,兴言涕汍澜。两髦尚如见,廿年骨已寒。
丐余书贞石,庶几垂不刊。吾书复自读,亦能清肺肝。
一扫齐、梁习,谅可追孟、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