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嵩高之山,高高出天半。万古扶舆结葱旧,孤标突兀回日星,秀出苍茫界河汉。
恍疑帝遣夸娥负中岳,掷向东南镇磅礴。又疑巨灵一夜排风雷,空中掣此青崔嵬。
仰观宇宙豁,俯瞰沧溟开。天倾锦绣壁,地涌金银台。
飞鸟不敢度,猿猱为之摧。层峦叠崿何奇哉,倒影下坠扶桑隈。
会稽秦望相去但咫尺,赤城天目左右罗列如浮埃。
绝壑迤逦,飞梁萦洄。空青水碧,划然蓬莱。天仙跨鸾鹄,时时下九垓。
遥峰插天更奇绝,天柱嵯峨象纬列。云是嵩高列峰三十六,其一飞来堕吴越。
参差太华十丈莲,重叠娥眉万年雪。云中之君纷纷拾瑶草,散发长歌弄明月。
朝来忽见黄帝车,方明前导昌㝢趋。七圣尽迷襄城辙,却望天坛寻故庐。
顷刻笙歌起岩际,白鹤凌空舞瑶砌。乃是缑山王子乔,金支翠旗朝玉帝。
真人一去不复还,玉书灵笈埋空山。俗流往往轻飞仙,不见此后三千年,少室山人结庐长啸卧其巅。
峰头一室但盈丈,大易黄庭坐相傍。紫芝空谷纷葳蕤,真气关门浩排荡。
朝飧玉池露,夜濯金屑泉。明霞翼我体,白云怡我颜。
山灵候余户,跂息不得眠。一行卧此三十载,上元夫人时往还。
俯视城郭真嚣烦,缟衣素氅何翩翩,乘风几欲凌苍烟。
胡为羽驾尚踯躅,惆怅孤峰夕阳落。仰天大笑寒风生,徙倚青藜望名岳,无乃未践三花诺。
寄言广成子、浮丘公,吾将跨白鹿、骑苍龙,访尔三十六峰中。
横绝具茨凌空同,归来却卧此峰上,千年一视轻鸿濛。
(1551—1602)明金华府兰溪人,字元瑞,号少室山人,更号石羊生。万历间举人,久不第。筑室山中,购书四万余卷,记诵淹博,多所撰著。曾携诗谒王世贞,为世贞激赏。有《少室山房类稿》、《少室山房笔丛》、《诗薮》。► 3888篇诗文
比往来南北,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问道于盲。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
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
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区区之见,私诸同志,而求起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