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沙益力。既而有慕于道,往从沙沙公究王氏宗,谓:“道类禅。”又去道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能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习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余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极。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
一旦为少保胡公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辄门。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无以葬,独余书数千卷,浮磬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用绎,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将以此岁婚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物外,而今已矣。渭有过不肯淹,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沙。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试于乡,蹶。赘于潘,妇翁薄也,地属广阳江。随之客岭外者二年。归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讼失其死业。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辄僦居,始立学。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辄,曰枚;继辄,曰杜,才四岁。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铭曰:
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迟怜融。孔微服,箕佯狂。三复《烝民》,愧彼既明。
庐山之面,在南康。数十里皆壁。水从壁罅出,万仞直落,势不得不森竖跃舞,故飞瀑多而开先为绝胜。登望楼,见飞瀑这半,不甚畅。沿崖而折,得青玉峡。峡苍碧立,汇为潭。巨石当其下,横偃侧布,瀑水掠潭行,与石遇,啮而斗,不胜,久乃敛狂斜趋,侵其趾而去。游人坐石上,潭色浸肤,扑面皆冷翠。
良久月上,枕涧声而卧。一客以文相质,余曰:“试扣诸泉。”又问,余曰:“试扣诸涧。”客以为戏。余告之曰:“夫文以蓄入,以气出者也。今夫泉,渊然黛,泓然静者,其蓄也。及其触石而行,则虹飞龙矫,曳而为练,汇而为轮;络而为绅,激而为霆;故夫水之变,至于幻怪翕忽,无所不有者,气为之也。今吾与子历含,涉三峡,濯涧听泉,得其浩瀚古雅者,则为六经;郁激曼衍者,则骚赋;幽奇怪伟,变幻诘曲者,则为子史百家。凡水之一貌一情,吾直以文遇之。故悲笑歌鸣,卒然与水俱发,而不能自止。”客起而谢。
次日晨起,复至峡观香炉紫烟心动。僧曰:“至黄崖之文殊塔,瀑势乃极。”杖而往,磴狭且多折,芒草割人。而少进,石愈嵌,白日蒸厓,如行热冶中。向闻诸客皆有嗟叹声。既至半,力皆备,游者昏昏愁堕。一客眩,思返。余曰:“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且而与其死于床笫,熟若死于一片冷石也?”客大笑,勇百倍。顷之,跻其颠,入黄崖寺。少定,折而至前岭,席文殊塔,观瀑。瀑注青壁下,雷奔海立,孤搴万仞,峡风逆之,帘卷而上,忽焉横曳,东披西带。
诸客请貌其似,或曰:“此鲛人输绡圆也。”余:“得其色。然死水也。”客曰:“青莲诗比苏公白水佛迹孰胜?”余曰:“太白得其势,其貌肤;子瞻得其怒,其貌骨,然皆未及其趣也。今与客从开先来,欹削十余里,上烁下蒸,病势已作,一旦见瀑,形开神彻,目增而明,天增而朗,浊虑之纵横,凡吾与子数年陶汰而不肯净者,一旦皆逃匿去,是岂文字所得诠也?”山僧曰。“崖径多虎,宜早发。”乃下,夜宿归宗寺。次日,过白鹿洞,观五老峰,愈吴障山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