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中秋,既望之次夕,余以微倦,假寐以休。怀衿无温,憬焉而寤。
方醒之际,意谓初夜;倾听已久,乃绝声闻。揽衣出房,星汉照我,北斗摇摇,庭院垂光。芳桂一株,自然胜露;秋竹数茎,依其向月。青扉半开,知薄寒之已入;垩墙如练,映苔地以逾阴。象床低彩凤之帷,金釭续盘龙之焰。罗帱轻颺,而已惊蚊宿;琐窗无听,而坐闻虫语。湛湛之露,隔鸳瓦而犹凉;淅淅之风,送鸡声而俱远。辽落一身,旁皇三叹。岂象罔三求之后,将钧天七日之终。怃然自失,旋云有得矣。嗟乎!镜非辞照,真性在不照之间;川无舍流,静因有不流之体。然则屡照足以疲镜,长流足以损川,推移之时,微乎其难测也。且齐有穿石之水,吴有风磨之铜,油不漏而炷焦,毫不坠而颖秃,积渐之势也。笋一旬而成竹,松百年而参天,迟速之效也。人或以百年为促,而不知积损之已久;或以耄期为寿,而不佚我之无多。是犹夏虫之疑冰,冬鶡之忌雪矣。一年已来,偶有斯觉,未觉之顷,相习为安,况同景异情,觉而仍梦,庸得不即机自警,依影冥心者哉?于斯时也,从静得感,从感生空,意御列风之是非,乘轩云而升降,接卢敖之汗漫,入李叟之有无,犹陈思之登鱼山,茂陵之叹蔽屣也。
俄而侍娃旋起,闺人已觉。一庭之内,群籁渐生。似华胥之顿还,若化城之忽返。是知安闺房者苦人之扰天,栖空山者必静而慕动。神仙纵可以学至,傥非智慧之士所得而息机焉。居尘途而谈元寞,在金门而希隐遁,悬车之愿徒设,拂衣之效无闻。与北山轩眉,终南捷仕,牛巢论禅代之事,武陵知汉晋之迁,亦有欣哀,未容相笑也。若出而思隐,将隐而思出乎?子思所以有素行之箴,许由所以有一瓢之累也。但幸契遐心,堪祛劳虑,信有为之如六,悟还真之用九,盖梦在百年之中,而愁居七情之外。由是澄心眇言,然脂和墨,聊赋其意,命曰《秋醒词》。
浣笔冰盂,叩声霜磬。飞萤入户,引幽想以俱明;早雁拂河,闻秋吟而不去。人间风月之赏,别有会心;道场人天之音,切于常听也。
谈何容易!天生一不朽之人,而其子若孙必欲推而纳之于必朽之处,此吾所为悁悁而悲也。夫所谓不朽者,非必周、孔而后不朽也。羿之射,秋之奕,俞跗之医,皆可以不朽也。使必待周、孔而后可以不朽,则宇宙间安得有此纷纷之周、孔哉!
子之大父一瓢先生,医之不朽者也,高年不禄。仆方思辑其梗概以永其人,而不意寄来墓志无一字及医,反托于与陈文恭公讲学云云。呜呼!自是而一瓢先生不传矣,朽矣!
夫学在躬行,不在讲也。圣学莫如仁,先生能以术仁其民,使无夭扎,是即孔子“老安少怀”之学也,素位而行,学孰大于是!而何必舍之以他求?文恭,相公也;子之大父,布衣也,相公借布衣以自重,则名高;而布衣扶相公以自尊,则甚陋。今执逮之人而问之曰:“一瓢先生非名医乎?”虽子之仇,无异词也。又问之曰:“一瓢先生其理学乎?”虽子之戚,有异词也,子不以人所共信者传先人,而以人所共疑者传先人,得毋以“艺成而下”之说为斤斤乎?不知艺即道之有形者也。精求之,何艺非道?貌袭之,道艺两失。医之为艺,尤非易言,神农始之,黄帝昌之,周公使冢宰领之,其道通于神圣。今天下医绝矣,惟讲学一流转未绝者,何也?医之效立见,故名医百无一人;学之讲无稽。故村儒举目皆是,子不尊先人于百无一人之上,而反贱之于举目皆是之中,过矣!
仆昔疾病,性命危笃,尔时虽十周、程、张。朱何益?而先生独能以一刀圭活之,仆所以心折而信以为不朽之人也。虑此外必有异案良方,可以拯人,可以寿世者,辑而传焉,当高出语录陈言万万。而乃讳而不宣,甘舍神奇以就臭腐,在理学中未必增一伪席,而方伎中转失一真人矣。岂不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