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庭前柏,䄬植芳春时。既承雨露润,歘见云霄姿。
盛夏乏人工,眼中芜秽滋。瓠壶引长蔓,左右缠蔽之。
晨兴试行观,沉思喟然悲。微物凌善类,胜负关盛衰。
巨叶覆其颠,浓阴密如帷。自非为披拆,恐使嘉树萎。
呼童操短镰,芟彼草与茨。瓠蔓亦徐解,扶持向藩篱。
植物共有生,荣枯两无知。贞脆本天质,生成仗人为。
仰惟玄造心,发育靡偏私。于焉别臧否,可以人理推。
汉昭任博陆,不受群邪欺。符坚逐仇腾,景略事业施。
用贤必远佞,果断贵无疑。嗟余何为者,栖屑名位卑。
触物徒有怀,于时竟奚禆。柏也材气良,取效尝患迟。
众人重口腹,爱瓠固其宜。纷纷俄顷计,落落千载期。
浩歌向苍穹,此意知者谁。
自初九日别台山,初十日抵黄岩,日已西,出南门三十里,宿于八岙。
十一日,二十里,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又二十里,饭大荆驿。南涉一溪,见西峰上缀圆石,奴辈指为两头陀,余疑即老僧岩,但不甚肖。五里,过章家楼,始见老僧真面目:袈衣秃顶,宛然兀立,高可百尺。侧又一小童,伛偻于后,向为老僧所掩耳。自章楼二里,山半得石梁洞。洞门东向,门口一梁,自顶斜插于地,如飞虹下垂。由梁侧隙中层级而上,高敞空豁。坐顷之,下山。由右麓逾谢公岭,渡一涧,循涧西行,即灵峰道也。一转,山腋两壁,峭立亘天,危峰乱迭,如削如攒,如骈笋,如挺芝,如笔之卓,如幞之欹。洞有口如卷幕者,潭有碧如澄靛者。双鸾、五老,接翼联肩。如此里许,抵灵峰寺。循寺侧登灵峰洞。峰中空,特立寺后,侧有隙可入。由隙历磴数十级,直至窝顶,则窅然平台圆敞,中有罗汉诸象。坐玩至瞑色,返寺。
十二日,饭后,从灵峰右趾觅碧霄洞。返旧路,抵谢公岭下。南过响岩,五里至净名寺路口。入觅水帘谷,乃两崖相夹,水从崖顶飘下也。出谷五里,至灵岩寺。绝壁四合,摩天劈地。曲折而入,如另辟一寰界。寺居其中,南向,背为屏霞嶂。嶂顶齐而色紫,高数百丈,阔亦称之。嶂之最南,左为展旗峰,右为天柱峰。嶂之右胁,介于天柱者,先为龙鼻水。龙鼻之穴,从石罅直上,似灵峰洞而小。穴内石色俱黄紫,独罅口石纹一缕,青绀润泽,颇有鳞爪之状。自顶贯入洞底,垂下一端如鼻,鼻端孔可容指,水自内滴下注石盆,此嶂右第一奇也。西南为独秀峰,小于天柱,而高锐不相下。独秀之下为卓笔峰,高半独秀,锐亦如之。两峰南坳,轰然下泻者,小龙湫也。隔龙湫与独秀相对者,玉女峰也。顶有春花,宛然插髻。自此过双鸾,即极于天柱。双鸾止两峰并起,峰际有僧拜石,袈裟伛偻,肖矣。由嶂之左胁,介于展旗者,先为安禅谷,谷即屏霞之下岩。东南为石屏风,形如屏霞,高阔各得其半,正插屏霞尽处。屏风顶有蟾蜍石,与嶂侧玉龟相向。屏风南去,展旗侧褶中,有径直上。磴级尽处,石阈限之。俯阈而窥,下临无地,上嵌崆峒。外有二圆穴,侧有一长穴,光自穴中射入,别有一境,是为天聪洞,则嶂左第一奇也。锐峰迭嶂,左右环向,奇巧百出,真天下奇观!而小龙湫下流,经天柱、展旗,桥跨其上,山门临之。桥外,含珠岩在天柱之麓,顶珠峰在展旗之上,此又灵岩之外观也。
十三日,出山门,循麓而右。一路崖壁参差,流霞映采。高而展者,为板嶂岩。岩下危立而尖夹者,为小剪刀峰。更前,重岩之上,一峰亭亭插天,为观音岩。岩侧则马鞍岭横亘于前。鸟道盘折,逾坳右转,溪流汤汤,涧底石手如砥。沿涧深入,约去灵岩十余里,过常云峰,则大剪刀峰介立涧旁。剪刀之北,衙岩陡起,是名连云峰。从此环绕回合,岩穷矣。龙湫之瀑,轰然下捣潭中。岩势开张峭削,水无所着,腾空飘荡,顿令心目眩怖。潭上有堂,相传为诺讵那观泉之所。堂后层级直上,有亭翼然面瀑。踞坐久之,下饭庵中。雨廉纤为止,然余已神飞雁湖山顶,遂冒雨至常云峰。由峰半道松洞外,攀绝磴三里,趋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在草莽中,见客至,望望去。再入一里,有云静庵,乃投宿焉。道人清隐,卧床数十年,尚能与客谈笑。余见四山云雨凄凄,不能不为明晨忧也。
十四日,天忽晴朗,乃强清隐徒为导。清隐谓湖中草满,已成芜田,徒复有他行,但可送至峰顶。余意至顶,湖可坐得。于是人捉一杖,跻攀深草中,一步一喘,数里始历高巅。四望白云迷漫一色,平铺峰下。诸峰朵朵,仅露一顶,日光映之,如冰壶瑶界,不辨海陆。然海中玉环一抹,若可俯而拾也。北瞰山坳立内,石笋森森,参差不一。三面翠崖环绕,更胜灵岩。但谷幽境绝,惟闻水声潺潺,莫辨何地。望四面峰峦,累累下伏如丘垤,惟东峰昂然独上,最东之常云,犹堪比肩。导者告退,指湖在西腋一峰,尚须越三尖。余从之。及越一尖,路已绝,再越一尖,而所登顶已在天半。自念《志》云:“宕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今山势渐下,而上湫之涧,却自东高峰发脉,去此已隔二谷。遂返辙而东,望东峰之高者趋之,莲舟疲不能从,由旧路下。余与二奴,东越二岭,人迹绝矣,已而山愈高,脊愈狭,两边夹立,如行刀背。又石片棱棱怒起,每过一脊,即一峭峰,皆从刀剑隙中攀援而上,如是者三。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既而高峰尽处,一石如劈;向惧石峰撩人,至是且无峰置足矣。踌躇崖上,不敢复向故道,俯瞰南面石壁下有一级,遂脱奴足布四条,悬崖垂空,先下一奴,余次从之,意可得攀援之路。及下,仅容足,无余地。望岩下,斗深百丈,欲谋复上,而上岩亦嵌空三余丈,不能飞陟。持布上试,布为突石所勒,忽中断。复续悬之,竭力腾挽,得复登上岩。出险,还云静庵,日已渐西。主仆衣履俱敝,寻湖之兴衰矣。遂别而下,复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
十五日,寺后觅方竹数握,细如枝。林中新条,大可径寸,柔不中杖,老柯斩伐殆尽矣。遂从歧度四十九盘,一路遵海而南,逾窑岙岭,往乐清。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