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我在金陵城,甍舟跃马长险行。大江为隍石为郭,天地设险通神灵。
阙庭巍巍拥台署,馆甍济济罗贤英。朱楼画栋连飞甍,六街三市分纵横。
琳宫宝地不知数,复有金碧摩峥嵘。鸡有山头海色动,雨花台前芳草平。
是时同游尽豪俊,元方最有能诗名。赋诗载酒乐未巳,长揖遂作西南征。
君今作官向南署,予亦归来几寒暑。壮心廓落江海空,目断双鸿欲飞去。
羡君生长在兹地,山水还经旧时路。好事真成太史游,多才不耻班生赋。
锦袍纱帽坐看书,官清地切兵曹居。中宵或有彭城梦,暇日自引河阳车。
我家北都官北阙,未免尘滓随簪裾。人生离合类萍梗,因君感旧重郁纡。
浮梁醉客久不见,青龙山人音问疏。二君词画吾所爱,忆我为寄江南图。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