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执归故里
张煌言〔明代〕
苏卿仗汉节,十九岁华迁;管宁客辽东,亦阅十九年。
还朝千古事,归国一身全。予独生不辰,家国两荒烟;
飘零近廿载,仰止愧前贤!岂意避秦人,翻作楚囚怜!
蒙头来故里,城郭尚依然;彷佛丁令威,魂归华表巅。
有腼此面目,难为父老言;智者哀我辱,愚者笑我顽。
或有贤达士,谓此胜锦旋。人生七尺躯,百岁宁复延!
所贵一寸丹,可与金石坚。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
春江花月夜,值微雨
张煌言〔明代〕
春光何处不迷离,江月江花带雨时。玉晕浮波千万里,檀痕浸水两三枝。
人行濠濮清辉湿,天入沧浪翠霭奇。若使扁舟乘夜去,暗香疏影更相宜。
长鲸行
张煌言〔明代〕
南海长鲸何横绝,吞吐波涛喷日月;鼓鬣俄成赤羽旗,披鳞都变黄金穴。
初依海市现楼台,旋上天关守宫阙。天狼忽从西北来,旌为蚩尤鞭为孛。
长鲸稽首称波臣,玉皇香案皆膻羯;希恩岂望凤凰池,论功敢乞蛟螭窟。
那识狼心最不仁,组系长鲸离溟渤;跳梁宁复昔睚眦,涸辙应怜旧饕餮。
长鲸有子类龙种,起代灵鼍震列缺;银河朝犯织女机,珠浦夜泣鲛人血。
天狼跋疐还叱吒,佥谓鲸鲵本遗孽;疏属山头贰负尸,钟离村内专车骨。
残魂几处听蒲牢,遗醢何年化彭越!嗟嗟长鲸尔何愚,如彼异类终屈节;
神龙不臣臣贪狼,抉自涂肠坐自灭。昨夜星躔弧矢明,欲喜欃枪影欲没;
天狼、天狼莫漫骄!海宇会有真龙出。
奇零草序
张煌言〔明代〕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辛丑秋虏迁闽浙沿海居民,壬寅春余舣棹海滨
张煌言〔明代〕
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厦;
今年旧燕来,旧垒多败瓦。
问主人,呢喃泪盈把。
画梁不可望,画舫聊相傍。
肃羽恨依栖,衔呢叹飘飏。
自言“昨辞秋社归,
北来春社添恶况。一处靡芜兵燹红,
朱门那得还无恙!最怜寻常百姓家,
荒烟总似乌衣巷。”
君不见,晋室中叶乱五胡,
烟火萧条千里孤;春燕巢林木,
空山啼鹧鸪。只今胡马复南牧,
江村古木竄鼪鼯。万户千门徒四壁,
燕来亦随樯上鸟。海翁顾燕且太息,
风帘雨(左巾右莫)胡为乎
追往八首 其三
张煌言〔明代〕
长驱胡骑几曾经,草木江南半带腥。肝脑总拚涂旧阙,须眉谁复叹新亭!
椎飞博浪沙皆走,弩注钱塘潮亦停。回首河山空血战,只留风雨响青萍。
湖心亭书壁
张煌言〔明代〕
风吹野火火不灭,老鸮夜啼山鬼泣;菰蒲秋晚闇汀洲,断树残枝不堪折。
苏公堤上衰草黄,愁云惨淡锁垂杨;家家夜雨鸣砧杵,处处秋声欲断肠。
空有好花簪不得,万条弱柳垂金色;红尘埋杀合欢枝,春风自解同心结。
翡翠堂前明玉珰,佳人云散泣莲芳;至今惟有湖心月,犹自娟娟上粉墙。
海上二首 其二
张煌言〔明代〕
屈指蒙尘近十秋,每怀若作济川舟。公卿宁忆朝元暮,士庶空余思汉讴。
报越有君谁共难,椎秦无力独胜愁。螭龙岂是池中物,文叔当年自谓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