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辞千金
《晏子春秋》〔先秦〕
晏子方食,景公使使者至。分食食之,使者不饱,晏子亦不饱。使者反,言之公。
公曰:“嘻!晏子之家,若是其贫也。寡人不知,是寡人之过也。”使吏致千金与市租,请以奉宾客。晏子辞,三致之,终再拜而辞曰:“婴之家不贫。以君之赐,泽覆三族,延及交游,以振百姓,君之赐也厚矣!婴之家不贫也。婴闻之,夫厚取之君,而施之民,是臣代君君民也,忠臣不为也。厚取之君,而不施于民,是为筐箧之藏也,仁人不为也。进取于君,退得罪于士,身死而财迁于它人,是为宰藏也,智者不为也。夫十总之布,一豆之食,足于中免矣。”
景公谓晏子曰:“昔吾先君桓公,以书社五百封管仲,不辞而受,子辞之何也?”
晏子曰:“婴闻之,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意者管仲之失,而婴之得者耶?故再拜而不敢受命。”
醉书斋记
郑日奎〔清代〕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饱饮笔以俟。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有时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家人喇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
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余应诺。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啖且阅。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盖余性既严急。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不得白。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炊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不能赞成君谋。”余悄然久之。因思余于书,洵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但为李白妇、太常妻不易耳!”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留园记
俞樾〔清代〕
出阊门外三里而近,有刘氏寒碧庄焉。而问寒碧庄无知者,问有刘园乎,则皆曰有。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及庚申、辛酉间,大乱洊至,吴下名园半为墟莽。而所谓刘园者则岿然独存。
同治中,余又往游焉。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盖犹未异于昔,而芜秽不治,无修葺之者,兔癸、燕麦摇荡于春风中,殊令人有今昔之感。至光绪二年,为毗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春秋佳日,方伯与宾客觞咏其中,都人士女或掎裳连袂而往游焉,于是出门者又无不曰刘园刘园云。方伯求余文为之记。余曰:“仍其旧名乎?抑肇锡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园,而名之曰随园,今吾得刘氏之园而名之曰留园。斯二者将毋同。"余叹曰:美哉斯名乎,称其实矣!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因为之记,俾后之志吴下名园者,有可考焉。
水东日记·卢重斋遗事
叶盛〔明代〕
中书舍人卢儒字为己,号重斋,昆山人。博学能文善笔札文学韩柳书法欧颜。自负甚高,诚亦时流罕及。或请文稿,曰:“吾有腹稿耳。吾昔备顾问翰林,一日上促《雪赋》急,诸公未即就,小子一扫,萧状元见之,吐舌走去。”其文今多不传。然其为人,颇类迂僻。陈孟东者招饮,入门偶见胡仲子文一册,席间饮食外,手读此文不已,不与众接一谈,虽诮之,不复顾也。一日,乡显宦往候之,读书阁中,久不出。其子侄请之至再,曰:“客候久矣。”遽答之曰:“尔何知彼曾读何书来!”
燕喜亭记
韩愈〔唐代〕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竢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有竢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 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 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蝯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太平州学记
张孝祥〔宋代〕
学,古也。庙于学以祀孔子,后世之制也。阁于学以藏天子之书,古今之通义,臣子之恭也。当涂于江淮为名郡,有学也,无诵说之所;有庙也,无荐享之地;有天子之书,坎而置之屋壁。甲申秋,直秘阁王侯秬来领太守事,于是方有水灾,尽坏堤防,民不粒食。及冬,则有边事,当涂兵之冲,上下震揺。侯下车,救灾之政,备敌之略,皆有次叙。饥者饱,坏者筑。赤白囊,昼夜至,侯一以静填之。明年春,和议成,改元乾道,将释奠于学。侯语教授沈瀛曰:“学如是!今吾州内外之事略定,孰先于此者?”命其掾蒋晖、吕滨中撤而新之。先是郡将欲楼居材旣具侯命取以为阁辟其门而重之凡学之所宜有无一不备。
客有过而叹曰:“贤之不可已也如是夫!今之当涂,昔之当涂也,来为守者,孰不知学之宜葺,而独忘之者,岂真忘之哉?力不赡耳!始王侯之来,民尝以水为忧,已又以兵为忧。王侯易民之忧,纳之安乐之地,以其余力大新兹学,役不及民,颐指而办。贤之不可已也如是夫!”
客于是又有叹也:“尧、舜、禹、汤、文、武之天下,传之至今,天地之位,日月之明,江河之流,万世无敝者也。时治时乱,时强时弱,岂有他哉?人而已耳!财用之不给,甲兵之不强,人才之不多,宁真不可为耶?《诗》曰:‘无竞维人。’谓予不信,请视新学。”
夏四月既望,厉阳张某记。
归程小记
归有光〔明代〕
予每北上,常翛然独往来,一与人同,未免屈意以狥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诗: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子美真可语也。昨自瓜洲渡江,四顾无人,独览江山之胜,殊为快适。过浒墅,风雨萧飒如高秋,西山屏列,远近掩映,凭栏眺望,亦是奇游,山不必陟乃佳也。
淘渠记
席益〔宋代〕
唐白敏中尹成都,始疏环街大渠。其余小渠,本起无所考,枝分根连,同赴大渠。岁久,遂懈而壅。
大观丁亥冬,益之先人镇蜀,城中积水满道。戊子春,始讲沟洫之政,居人欣然具畚锸待其行。俗子之无识者谤于里:“只论开浚,积泥通逵,可若何?”先人闻之,不为衰止。既污泥出渠,农氓争取以粪田,道无著留。至秋雨连日,民不告病,士夫交口称叹,多向之议而谤者也。
后三十年,益忝世官,以春末视事。夏暴雨,城中渠湮,无所钟泄。城外堤防亦久废,江水夜泛西门,入城中。两水合,汹涌成涛濑,居人趋高阜地。又春夏之交大疫,居人多死,众谓污秽熏蒸之咎。嗣岁春首,修戊子之令,邦人知畴昔便利,无异辞。且补筑大西门外堤,引江水入城,而作三斗门以节之。旧有汙池,积水日深大,行人不戒,误蹈犯,岁有死者。凿此池,挹池之盈,以汇入大渠,筑短垣以护池岸,兹患遂弭。是岁,疫疠不作,夏秋雨过,道无涂潦,邦人滋喜。
通达沟渎,毋有障塞,此长民之所当务也。邑之有沟渠,犹人之有脉络也,一缕不通,举体皆病。按图而治之,则纤毫无敢郁滞者矣。益刊图以示后之君子,如有志于民意,诚欲令信,于斯图也,将有考焉。
南阳刘驎之
《世说新语》〔南北朝〕
南阳刘驎之,高率善史传,隐于阳岐。于时符坚临江,荆州刺史桓冲将尽訏谟之益,徵为长史,遣人船往迎,赠贶甚厚。驎之闻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饷,缘道以乞穷乏,比至上明亦尽。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居阳岐积年,衣食有无常与村人共。值己匮乏,村人亦如之。甚厚,为乡闾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