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踰召伯埭,北望高邮城。舍舟陟平陆,散策舒羁情。
萧条原野迥,寒日惨光晶。行行止丛祠,虚堂走鼯鼪。
不知谁氏子,中坐莫与京。父老告我言,斯女志坚贞。
驰驱丧乱馀,与嫂同晨征。迫暮不得还,沮洳聚蚊虻。
嫂居耕夫舍,女宿野嬛嬛。失节泰山重,视死鸿毛轻。
黎明筋己露,遍体膏血赪。庙食崇象设,春秋洁粢盛。
我闻父老言,感慨泪如倾。猗嗟五代时,鼎沸纷战争。
广陵行密据,民饥日抢攘。刲剔挂屠肆,何异牷与牲。
孙儒入高邮,驱民以为兵。贞女蕙兰质,肯同萧艾荣。
缅惟丁斯时,辟地故远行。宁甘野宿死,不就有帏生。
白玉岂受污,殁身垂令名。矫矫长乐老,丧亡亦屡更。
四姓历十君,腼然秉钧衡。所以米外史,穹碑勒新铭。
谢君雅好古,模拓比瑶琼。赋诗悼贞烈,字字锵金声。
俛仰旧游时,国内尚承平。荏苒三十年,繁华变榛荆。
岂无青云士,徇国输忠诚。却怜偷生者,犬豕加簪缨。
掩卷三太息,青灯照孤檠。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