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雪与儿孙(上竹下刍)酒瀹腐
蒲松龄〔清代〕
大雪纷纷落,掩帘四壁寒。
出门深没履,入舍急弹冠。
人稠炉益暖,饮剧酒忘酸。
喜得家人聚,人生此乐难。
早起雪飞扬,拥衾懒下床。
呼儿自酾酒,瀹腐佐传觞。
榻上三行尽,阶前半尺强。
须知名教乐,不必在膏粱。
途中
蒲松龄〔清代〕
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
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
马踏残云争晚渡,鸟衔落日下晴川。
一声欸乃江村暮,秋色平湖绿接天。
聊斋志异·李八缸
蒲松龄〔清代〕
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翁寝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畀汝,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月生虑一旦不虞,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孝友敦笃,亦即不敢复言。犹冀父复瘥,旦夕可以婉告。无何翁大渐,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
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藉之,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金,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为人朴诚无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皆谶也。抑何其神哉!”
聊斋志异·鸽异
蒲松龄〔清代〕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
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旷野萧条,心窃疑俱。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斤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磬,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
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
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
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筲斗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匀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主人骂而遣之。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偷鸭求骂
蒲松龄〔清代〕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葺生鸭毛,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深畏骂,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其病愈。
聊斋
蒲松龄〔清代〕
聊斋野叟近城居,归来东篱自把锄。
枯蠹只应书卷老,空囊只合升斗余。
青鞋白袷双蓬鬓,春树秋花一草庐。
衰朽登临仍不废,山南山北更骑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