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江作(四首选二)
袁枚〔清代〕
桐江春水绿如油,两岸青山送客舟。
明秀渐多奇险少,分明山色近杭州。
久别天台路已迷,眼前尚觉白云低。
诗人用笔求逋峭,何不看山到浙西?
与薛寿鱼书
袁枚〔清代〕
谈何容易!天生一不朽之人,而其子若孙必欲推而纳之于必朽之处,此吾所为悁悁而悲也。夫所谓不朽者,非必周、孔而后不朽也。羿之射,秋之奕,俞跗之医,皆可以不朽也。使必待周、孔而后可以不朽,则宇宙间安得有此纷纷之周、孔哉!
子之大父一瓢先生,医之不朽者也,高年不禄。仆方思辑其梗概以永其人,而不意寄来墓志无一字及医,反托于与陈文恭公讲学云云。呜呼!自是而一瓢先生不传矣,朽矣!
夫学在躬行,不在讲也。圣学莫如仁,先生能以术仁其民,使无夭扎,是即孔子“老安少怀”之学也,素位而行,学孰大于是!而何必舍之以他求?文恭,相公也;子之大父,布衣也,相公借布衣以自重,则名高;而布衣扶相公以自尊,则甚陋。今执逮之人而问之曰:“一瓢先生非名医乎?”虽子之仇,无异词也。又问之曰:“一瓢先生其理学乎?”虽子之戚,有异词也,子不以人所共信者传先人,而以人所共疑者传先人,得毋以“艺成而下”之说为斤斤乎?不知艺即道之有形者也。精求之,何艺非道?貌袭之,道艺两失。医之为艺,尤非易言,神农始之,黄帝昌之,周公使冢宰领之,其道通于神圣。今天下医绝矣,惟讲学一流转未绝者,何也?医之效立见,故名医百无一人;学之讲无稽。故村儒举目皆是,子不尊先人于百无一人之上,而反贱之于举目皆是之中,过矣!
仆昔疾病,性命危笃,尔时虽十周、程、张。朱何益?而先生独能以一刀圭活之,仆所以心折而信以为不朽之人也。虑此外必有异案良方,可以拯人,可以寿世者,辑而传焉,当高出语录陈言万万。而乃讳而不宣,甘舍神奇以就臭腐,在理学中未必增一伪席,而方伎中转失一真人矣。岂不悖哉!
赤壁
袁枚〔清代〕
一面东风百万军,当年此处定三分。
汉家火德终烧贼,池上蛟龙竟得云。
江水自流秋渺渺,渔灯犹照荻纷纷。
我来不共吹箫客,乌鹊寒声静夜闻。
春柳
袁枚〔清代〕
欲诉衷肠万万条,满身香雪未全飘。
新丝买得刚三月,旧雨吹来似六朝。
绿影自遮南北渡,春痕分护短长桥。
五株一入先生传,不学柔枝乱折腰。
到石梁观瀑布
袁枚〔清代〕
天风肃肃衣裳飘,人声渐小滩声骄。
知是天台古石桥,一龙独跨山之凹。
高耸脊背横伸腰,其下嵌空走怒涛。
涛水来从华顶遥,分为左右瀑两条。
到此收束群流交,五叠六叠势益高。
一落千丈声怒号,如旗如布如狂蛟。
非雷非电非笙匏,银河飞落青松梢。
素车白马云中跑,势急欲下石阻挠。
回澜怒立猛欲跳,逢逢布鼓雷门敲。
水犀军向皋兰鏖,三千组练挥银刀。
四川崖壁齐动摇,伟哉铜殿造前朝。
五百罗汉如相招,我本钱塘儿弄潮。
到此使人意也消,心花怒开神理超。
高枕龙背持其尻,上视下视行周遭。
其奈冷泠雨溅袍,天风吹人立不牢。
北宫虽勇目已逃,恍如子在齐闻韶。
不图为乐如斯妙,得坐一刻胜千朝。
安得将身化巨鳌,看他万古长滔滔!
所好轩记
袁枚〔清代〕
所好轩者,袁子藏书处也。袁子之好众矣,而胡以书名?盖与群好敌而书胜也。其胜群好奈何?曰: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书之好无以异于群好也,而又何以书独名?曰:色宜少年。食宜饥,友宜同志,游宜清明,宫室花石古玩宜初购,过是,欲少味矣。书之为物,少壮、老病、饥寒、风雨,无勿宜也。而其事又无尽,故胜也。
虽然,谢众好而昵焉,此如辞狎友而就严师也,好之伪者也。毕众好而从焉,如宾客散而故人尚存也,好之独者也。昔曾皙嗜羊枣,非不嗜脍炙也,然谓之嗜脍炙,曾皙所不受也。何也?从人所同也。余之他好从同,而好书从独,则以所好归书也固宜。
余幼爱书,得之苦无力。今老矣,以俸易书,凡清秘之本,约十得六七。患得之,又患失之。苟患失之,则以“所好”名轩也更宜。
周瑜墓二首
袁枚〔清代〕
天生一将定三分,才貌遭逢总出群。
大母早能知国士,小乔何幸嫁夫君。
能抛戎马听歌曲,未许蛟龙得雨云。
千载墓门松柏冷,东风犹自识将军。
旌旗指日控巴襄,底事泉台遽束装?
一战已经烧汉贼,九原应去告孙郎。
管萧事业江山在,终贾年华玉树伤。
我有醇醪半尊酒,为公惆怅奠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