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字幼安,齐之历城人。少师蔡伯坚,与党怀英同学,号“辛党”。始筮仕,决以蓍,怀英遇《坎》,因留事金,弃疾得《离》,遂决意南归。澜金主亮死,中原豪杰并起。耿京聚兵山东,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忠义军马,弃疾为掌书记,即劝京决策南向。僧义端者,喜谈兵,弃疾间与之游。及在京军中,义端亦聚众千余,说下之,使隶京。义端一夕窃印以逃,京大怒,欲杀弃疾。弃疾曰:“丐我三日期,不获,就死未晚。”揣僧必以虚实奔告金帅,急追获之。义端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弃疾斩其首归报,京益壮之。
弃疾绍兴三十二年,京令弃疾奉表归宋,高宗劳师建康,召见,嘉纳之,授承务郎、天平节度掌书记,并以节使印告召京。会张安国、邵进已杀京降金,弃疾还至海州,与众谋曰:“我缘主帅来归朝,不期事变,何以复命?”乃约统制王世隆及忠义人马全福等径趋金营,安国方与金将酣饮,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献俘行在,斩安国于市。仍授前官,改差江阴佥判。弃疾时年二十三。
孝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六年,孝宗召对延和殿。时虞允文当国,帝锐意恢复,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作《九议》并《应问》三篇、《美芹十论》献于朝,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以讲和方定,议不行。迁司农寺主簿,出知滁州。州罹兵烬,井邑凋残,弃疾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乃创奠枕楼、繁雄馆。辟江东安抚司参议官。留守叶衡雅重之,衡入相,力荐弃疾慷慨有大略。召见,迁仓部郎官、提点江西刑狱。平剧盗赖文政有功,加秘阁修撰。调京西转运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
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曰:“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
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兮辞》。其辞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来迎,稚子侯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觚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而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而流憩,时翘首而遐观。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其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暮,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芸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而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顷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未尝有所造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
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迟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既而语人云:“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幸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夫谬以不贤,此刘公干所以招谤君子,其罪不细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人庞通之等赍酒,先于半道要之。潜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进。弘乃出与相见,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申脚令度焉。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蓝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二儿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其有羡于华轩也。弘后欲见,辄于林泽间候之。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
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又不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以宋元嘉中卒,时年六十三,所有文集并行于世。
史臣曰:君子之行殊途,显晦之谓也。出则允厘庶政,以道济时;处则振拔嚣埃,以卑自牧。详求厥义,其来夐矣。公和之居窟室,裳唯编草,诫叔夜而凝神鉴;威辇之处丛祠,衣无全帛,对子荆而陈贞则:并灭景而弗追,柳禽、尚平之流亚。夏统远迩称其孝友,宗党高其谅直,歌《小海》之曲。则伍胥犹存;固贞石之心,则公闾尤愧,时幸洛滨之观,信乎兹言。宋纤幼怀远操,清规映拔,杨宣颂其画象,马岌叹其人龙,玄虚之号,实期为美。余之数子,或移病而去官,或著论而矫俗,或箕踞而对时人,或弋钓而栖衡泌,含和隐璞,乘道匿辉,不屈其志,激清风于来叶者矣。
赞曰:厚秩招累,修名顺欲。确乎群士,超然绝俗。养粹岩阿,销声林曲。激贪止竞,永垂高躅。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疾病疕疡者,亦毕乐就清求药,冀速已。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市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或曰:“清其有道者欤?”清闻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彼之为利,不亦翦翦乎?吾见蚩之有在也。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其远取利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李密,字令伯,犍为武阳人也,一名虔。父早亡,母何氏醮。密时年数岁,感恋弥至,烝烝之性,遂以成疾。祖母刘氏,躬自抚养,密奉事以孝谨闻。刘氏有疾,则涕泣侧息,未尝解衣,饮膳汤药必先尝后进。有暇则讲学忘疲,而师事谯周,周门人方之游夏。
少仕蜀,为郎。数使吴,有才辩,吴人称之。蜀平,泰始初,诏征为太子洗马。密以祖母年高,无人奉养,遂不应命。乃上疏《陈情表》。
帝览之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乃停召。后刘终,服阕,复以洗马征至洛。司空张华问之曰:“安乐公何如?”密曰:“可次齐桓。”华问其故,对曰:“齐桓得管仲而霸,用竖刁而虫沙。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是知成败一也。”次问:“孔明言教何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与语,故得简雅;《大诰》与凡人言,宜碎。孔明与言者无己敌,言教是以碎耳。”华善之。
出为温令,而憎疾从事,尝与人书曰:“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从事白其书司隶,司隶以密在县清慎,弗之劾也。密有才能,常望内转,而朝廷无援,乃迁汉中太守,自以失分怀怨。及赐饯东堂。诏密令赋诗,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缘。官无中人,不如归田。明明在上,斯语岂然!”武帝忿之,于是都官从事奏免密官。后卒于家。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彊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後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兒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其后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国中治穰过于众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于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蹶而死。”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曰:“收乎?”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郑,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何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鑱石挢引,案扤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练精易形。先生之方能若是,则太子可生也;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兒。”终日,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于中阙,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长终而不得反。”言未卒,因嘘唏服臆,魂精泄横,流涕长潸,忽忽承䀹,悲不能自止,容貌变更。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夫以阳入阴中,动胃繵缘,中经维络,别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会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破阴绝阳,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皆五藏蹙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拙者疑殆。”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後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後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後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後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兒,即为小兒医:随俗为变。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公叔痤知其贤,未及进。会痤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痤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痤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
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昂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昂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昂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昂,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魏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痤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於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库,德行施於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昂,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居易字乐天,太原下邽人。弱冠,名未振,观光上国,谒顾况。况,吴人,恃才。少所推可,因谑之曰:“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及览诗卷,至“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叹曰:“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老夫前言戏之耳。”贞元十六年,擢进士第,补校书郎。元和元年,作乐府及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上悦之,召拜翰林学士,历左拾遗。时盗杀宰相,京师汹汹。居易首上疏,请亟捕贼。权贵有嫌其出位,怒。俄有言:“居易母堕井死,而赋《新井篇》,言既浮华,行不可用。”贬江州司马。初以勋庸暴露不宜,实无他肠,怫怒奸党,遂失志。亦能顺适所遇托浮屠死生说,若忘形骸者。久之,转中书舍人,知制诰。河北乱,兵出无功,又言事,不见听,乞外,除为杭州刺史。文宗立,召迁刑部侍郎。会昌初致仕,卒。
居易累以忠鲠遭摈,乃放纵诗酒。既复用,又皆幼君,仕情顿而索寞。卜居履道里,与香山僧如满等结净社,疏沼种树,构石楼,凿八节滩,为游赏之乐,茶铛酒杓不相离。尝科头箕踞,谈禅咏古,晏如也。自号醉吟先生,作传。酷好佛,亦经月不荤,称香山居士。与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贞、张浑、如满、李元爽燕集,皆高年不仕,日相招致,时人慕之,绘《九老图》。白相公诗以六义为主,不尚艰难。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鸡林国行贾售于其国相,率篇百金,伪者即能辨之。与元稹极善胶漆,音韵亦同。天下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齐名,曰“刘白”云。
公诗以六义为主,不尚艰难。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鸡林国行贾售于其国相,率篇百金,伪者即能辨之。与元稹极善胶漆,音韵亦同,天下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齐名,曰“刘白”云。公好神仙,自制飞云履,焚香振足,如拔烟雾,冉冉生云。初来九江,居庐阜峰下,作草堂,烧丹。今尚存。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五集,及所撰古今事实,为《六帖》,述作诗格法,欲自除其病,名《白氏金针集》三卷,并行于世。
桑怿,开封雍丘人。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游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白令: “愿为耆长,往来里中察奸民。”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少年皆诺。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 里父老怯,无他子,不敢告县,臝其尸不能葬。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其箧,不使之知觉。明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者,非尔邪?”少年色动;即推仆地,缚之。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某少年者,送县, 皆伏法。
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至贼所藏,尉怯,阳为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又闻襄城有盗十许人,独提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汝旁县为之无盗。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崤,古险地,多深山,而青灰山尤阻险,为盗所恃。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当此时,王伯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怿信之,不疑其伪也。因谍知伯所在,挺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乃出。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怿曰:“巡检授名,惧无功尔。”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巡检俘献京师,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
怿为尉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怯。 ”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数请出自效,辄不许。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 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乃归,复避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媪曰:“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怿尽钩得之。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慎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后又三日往,媪察其实审矣。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人于某处取某盗。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二十八日,复命京师。
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与兵马监押。未行,会交趾獠叛,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数辈不能定。因命怿往,尽手杀之。还,乃授阁门祗候。怿曰:“是行也,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怿叹曰:“亦思之,然士顾其心何如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余惭其言。卒让之,不听。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多此类。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怿可谓义勇之士,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之从子也。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时陈留阮裕有重名,裕亦目羲之与王承、王悦为王氏三少。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唯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邪!”记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
性好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善鸣,求市未能得,遂携新友命驾就观。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送耳。” 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尝至门生家,见篚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羲之书为世所重,皆此类也。每自称:“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也。”曾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侯己,辄洒扫而待之。
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