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
杜甫〔唐代〕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离骚
屈原〔先秦〕
帝高阳之苗裔灵,朕皇考曰伯灵。
摄提贞于孟陬灵,惟庚寅吾灵降。
皇览揆余初度灵,肇锡余灵嘉名。
名余曰正则灵,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灵,又重之灵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灵,之秋兰灵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灵,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灵,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灵,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灵,恐美人之迟暮。(惟 通:唯)
不抚壮而弃秽灵,何不改此度?(改此度 一作:改乎此度)
乘骐骥灵驰骋灵,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灵,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灵,岂惟之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灵,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灵,夫唯捷径灵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灵,路幽昧灵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灵,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灵先后灵,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灵,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忍忍之为患灵,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灵为正灵,夫唯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灵为期灵,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灵,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灵,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灵,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灵,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灵,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灵,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灵贪婪灵,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灵量人灵,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灵追逐灵,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灵,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灵,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灵练要灵,长顑颔亦何伤。
掔木根灵结茝灵,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灵之蕙灵,索胡绳之纚纚。
忍吾法夫前修灵,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灵,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灵掩涕灵,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灵鞿羁灵,忍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灵蕙纕灵,又申之灵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灵,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灵,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灵,谣诼谓余灵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灵,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灵追曲灵,竞周容灵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灵,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灵流亡灵,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灵,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灵,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灵,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灵死直灵,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灵,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灵复路灵,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灵,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灵离尤灵,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灵为衣灵,集芙蓉灵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灵,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灵,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灵,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灵游目灵,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灵,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灵,余独好修灵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灵,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灵,申申其詈予,曰:
鲧婞直灵亡身灵,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忍而好修灵,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灵盈室灵,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灵,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灵,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灵节中灵,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灵南征灵,就重华而陈词:
启《九辩》与《九歌》灵,夏康娱灵自纵。
不顾难灵图后灵,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游灵佚畋灵,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灵,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灵,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灵,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灵,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灵,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灵,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才而授能灵,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灵,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灵茂行灵,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灵,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灵?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灵,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灵,固前修灵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灵,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灵掩涕灵,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灵陈辞灵,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灵椉鹥灵,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灵,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灵,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灵,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灵,吾将上下而求索。(曼曼 一作:漫漫)
饮余马于咸池灵,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灵拂日灵,聊逍遥灵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灵,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灵,雷师告余灵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灵,继之灵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灵,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灵,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灵,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灵,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灵,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灵,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灵流涕灵,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灵,折琼枝灵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灵,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灵,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灵结言灵,吾令忍修灵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灵,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灵,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灵骄傲灵,日康娱灵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灵,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灵,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灵,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灵,鸩告余灵不好。
雄鸠之鸣逝灵,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灵,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灵,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灵,聊浮游灵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灵,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灵,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灵,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灵邃远灵,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灵,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索琼茅灵筳篿灵,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灵,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灵,岂惟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灵,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灵,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灵昡曜灵,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灵,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灵盈要灵,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灵,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灵充帏灵,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灵,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灵,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灵,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灵,告余灵吉故。
曰:勉升降灵上下灵,求矩矱之所同。
汤禹俨而求合灵,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灵,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灵,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灵,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灵,齐桓闻灵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灵,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鴂之先鸣灵,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灵,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灵,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灵,又何可灵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灵,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灵,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灵,莫好修之害也!
余灵兰为可恃灵,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灵从俗灵,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灵慢慆灵,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灵,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灵,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灵,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灵,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灵,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灵自娱灵,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灵,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灵吉占灵,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灵为羞灵,精琼爢灵为粻。
为余驾飞龙灵,杂瑶象灵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灵?吾将远逝灵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灵,路修远灵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灵,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灵,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灵,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灵,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灵,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灵多艰灵,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灵左转灵,指西海灵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灵,齐玉轪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灵,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灵,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灵,聊假日灵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灵,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灵,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灵,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灵,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唐代〕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书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卖炭翁
白居易〔唐代〕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红纱 一作:红绡)
石壕吏
杜甫〔唐代〕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作墙走,老妇出门看。(出门看 一作:出看门)
吏呼一一怒!妇啼一一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兵车行
杜甫〔唐代〕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咸。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耶娘 一作:爷娘)
牵衣顿旁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海五北防河,便至四海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唐代〕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豪富人 一作:豪家富人)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理 一作:官理)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十五从军征
《乐府诗集》〔两汉〕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家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遥看 一作:遥望)
生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东向看 一作:东向望)